揽月楼的喧嚣彻底被甩在身后,如同褪去一层浮华的油彩。
帝都深秋的夜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也让秦烈翻腾的气血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彻底平复下来。
他步履沉稳,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影在清冷月光下拖得老长,迅速没入通往镇北王府后巷的幽深黑暗。
远离了灯火辉煌与狂热呼喊,世界重归寂静。只有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轻微回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宵禁的单调梆子声。
袖中紧贴肌肤的青铜古镜碎片传来持续的冰凉,如同清冽的泉水,无声地滋养着他因“背”诗而略显疲惫的心神,抚平最后一丝波澜。
他没有回前院那象征世子身份、此刻却如同冰冷囚笼的正房。脚步毫不停顿,熟稔地绕过几处早已摸清路线的僻静回廊,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王府深处那方破败、却暂时属于他的小院。
吱呀——
略显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药材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感。院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世子爷!”
一个压抑着激动、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角落的阴影里响起。
林风如同一直蛰伏的猎豹,敏捷地闪身而出,单膝跪地,动作干脆利落,身上那股经过秦烈优化功法锤炼后的精悍气息,在黑暗中隐隐透出。他抬头,望向秦烈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敬畏。揽月楼的消息,显然已如野火般传开。
秦烈微微颔首,随手关上院门,将那最后一丝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揽月楼掀起惊涛骇浪的不是他本人。他径直走向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破旧木桌,拿起桌上的粗陶水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冰冷的隔夜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外面如何?” 秦烈放下水壶,抹去嘴角的水渍,目光落在林风身上。窗棂透下的月光,恰好照亮了他半边沉静的脸。
林风立刻回禀,语速带着一丝兴奋后的急促:
“回世子!全城都炸了!都在传您那两首词!尤其是那首《满江红》,简直……简直……”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
“陈老大儒当众拜您,这消息比您打残了李慕白还快!现在整个帝都的文人士子都疯了!都在抄录传诵!李慕白……听说被抬回宰相府后,李相暴跳如雷,摔碎了好几件古董!御医说他那条腿……算是彻底废了,以后都得瘸着!”
秦烈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快慰的神色,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李慕白废了,宰相府震怒,文坛震动……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是那两首词必然带来的余波。他更关心的是实际的东西。
“王府这边呢?” 他打断林风的兴奋叙述,声音低沉。
林风立刻收声,神情转为严肃:
“二房那边死寂一片!柳氏把自己关在房里砸东西,秦枭少爷……还在昏迷,御医说右臂算是彻底废了,就算接上,以后也提不起重物,更别说练武。王爷那边……还是没消息传回。”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忧虑,“至于府里的下人……看您的眼神,都变了!以前是鄙夷躲闪,现在……多了很多敬畏,连走路都绕着您院子!”
秦烈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敬畏?不过是畏惧他显露出的獠牙和可能的报复罢了。这王府,依旧是龙潭虎穴。
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穿透窗纸的破洞,望向王府深处那几座灯火通明的主院方向。
那里,是二房秦枭母子的居所,也是王府权力暂时倾斜的中心。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绝的侧影,旧袍下的身躯,蕴藏着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沉凝力量。
“世子爷,” 林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老鬼’那边……有消息了!是关于咱们王府产业的!”
秦烈霍然转身!
月光下,他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那深潭般的平静瞬间被打破,射出两道迫人的寒光。这才是他今夜冒险“背”诗、搅动风云后,真正等待的东西!王府的根基正在被无声地蛀空,他需要确凿的线索,需要反戈一击的武器!
“说!” 一个字,冰冷如铁。
林风被秦烈瞬间爆发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是城南的黑石矿山!‘老鬼’动用了压箱底的关系,挖到了确切消息!就在您被……被毒伤昏迷的那段时间,王府大管家赵贵,勾结了城卫军东城巡防司的副统领张彪,伪造了王府的抵押文书和王爷的印信!”
秦烈眼神一凝,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陈老玉佩边缘。
“伪造?”
“对!”
林风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苗,“他们以王府资金周转困难、需要修缮北疆军备为由,将黑石矿山‘抵押’给了李家!不是主家,是李家一个叫李福的旁支管事!
抵押价格……低得离谱!只抵了矿山正常年收益的三成不到!而且,契约期限是……无限期!只要王府一日不还清那笔‘莫须有’的借款,矿山就一日归李家所有!”
“呵……”
一声短促、冰冷到极致的轻笑声从秦烈喉间溢出,在寂静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月光映照下,他嘴角那抹弧度充满了嘲讽与杀意。“无限期?好一个鸠占鹊巢!好一个赵贵!好一个李家!”
黑石矿山!那是王府在帝都周边最重要、也是唯一一处能稳定产出元石的产业!虽然规模不算顶级,但元石是武者修炼的硬通货,是培养势力的根本!
赵贵这条老狗,竟敢伙同外人,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将王府的命脉拱手送给了宰相李家!这背后,若没有二房柳氏的默许甚至推动,鬼都不信!而李家,更是迫不及待地伸出了贪婪的爪子!
“证据呢?” 秦烈的声音如同淬了冰,“‘老鬼’拿到伪造文书的副本了?还是有人证?”
林风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但眼神依旧坚定:
“‘老鬼’只弄到了交易的影踪和大致条款,确定抵押价格和无限期契约这两点绝对有问题!真正的抵押文书原件,还有伪造王爷印信的证据,恐怕都在赵贵或者那个张彪副统领手里,藏得很深。至于人证……”
他顿了顿,“负责经手这事的王府外院管事孙有财,在矿山‘抵押’出去后没几天,就‘意外’失足掉进后花园的荷花池淹死了。现在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秦烈眼中寒光更盛。好狠辣的手段!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赵贵这条老狗,为了攀附二房和李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窗外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
秦烈缓缓踱步,破旧的靴子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在思考,大脑如同最精密的机器飞速运转。
陈老的玉佩在指尖传递着温润的凉意,古镜碎片在袖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冰凉,抚平着他心头翻涌的杀意。
直接找赵贵对质?打草惊蛇,且对方必然抵赖,甚至可能引来二房和李家更疯狂的报复。
找那个张彪副统领?城卫军是李家的势力范围,贸然接触,凶险异常。
去矿山硬抢?实力不足,名不正言不顺,只会授人以柄,正中皇帝下怀。
似乎陷入了僵局。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紧锁的眉宇间。
突然,他脚步一顿。
目光,落在了被他随意放在破木桌上的那枚圆形玉佩上。莹白的玉质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中心那个小小的篆书“陈”字,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京兆府尹……
一个名字划过秦烈的脑海。他记得这位京兆府尹,姓赵名文正,为人刚直不阿,素有清名。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学院陈老早年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师生情谊甚笃!
一个大胆而精密的计划雏形,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第一缕曙光,在秦烈心中迅速勾勒成型。他不需要直接拿到赵贵伪造的证据,他只需要……让该看到问题的人,“自己”发现问题!让这把火,从“合法合规”的角度烧起来!
“林风。”
秦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决断。
林风立刻挺直身体:“在!”
“明天一早,” 秦烈拿起桌上那枚温润的玉佩,指尖感受着其细腻的纹理和隐含的重量,眼神锐利如刀,“你亲自去一趟京兆府衙门。”
林风一愣:“京兆府?世子,我们……”
“不是以王府世子的名义。”
秦烈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将玉佩递到林风面前,“你乔装改扮,扮作一个偶然发现矿山黑幕的义愤书生。拿着这个,想办法见到京兆府尹赵文正赵大人。就说……”
他微微眯起眼,话语如同冰珠落地,“你偶然得知城南黑石矿山矿工伤亡惨重,冤魂不散,且账目不清,有巨量亏空被隐瞒!矿工苦不堪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你听闻赵大人清正廉明,不畏权贵,特来匿名举报!”
林风眼睛瞬间瞪大,随即爆发出领悟的光芒!
“世子高明!”
他接过那枚带着秦烈体温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打开困局的钥匙,“匿名举报矿难和贪腐!京兆府有稽查之权!
只要赵大人肯受理,派人去查,那矿山里被李家克扣的工钱、被忽视的安全隐患、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就全捂不住了!到时候,抵押契约本身再有问题,就是罪上加罪!赵贵、张彪,还有那个李福,一个都跑不了!矿山自然要收回!”
秦烈微微颔首,眼中寒芒闪烁:
“不错。记住,咬死矿难伤亡和账目亏空这两点!这是民生大计,是朝廷法度!至于抵押契约的真伪和王府的恩怨……只字不提!让赵大人自己去‘发现’!
陈老的玉佩,是你接近赵大人的敲门砖,也是让他相信你‘书生’身份、并愿意深入追查的保障。他刚直,但非愚直,看到玉佩,自然会明白背后有陈老的影子,分量足够。”
“明白!” 林风重重点头,眼中充满了信心和决绝,“属下一定办妥!天亮之前就准备好行头!”
“小心行事。” 秦烈叮嘱一句,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李家吃了这么大的亏(李慕白断腿),宰相府此刻必然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赵贵那边也必定风声鹤唳。匿名,务必彻底!拿到赵大人受理的回执或信物,立刻回来复命,不要有任何耽搁。”
“是!” 林风抱拳领命,身影迅速退入角落的阴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开始着手准备。
小屋内,再次只剩下秦烈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深秋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他因筹谋而微微发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月光清冷,洒满院落。
秦烈摊开手掌,那块冰冷古朴的青铜古镜碎片静静躺在掌心。暗金色的纹路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他意念微动,一丝微弱的精神力缠绕上去。
嗡……
碎片传来极其细微的共鸣震动,比之前似乎更稳定了一丝。一股冰凉的、带着洞悉意味的奇异感知瞬间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他的身体。
体内的状况在“映照”下纤毫毕现。
两条纠缠的毒龙——“紫心腐骨毒”的阴寒死气与“绝脉散魂酒”的霸道腐蚀之力,依旧盘踞在经脉与丹田深处,如同附骨之疽。
但在古镜持续的冰凉气息压制下,它们的肆虐蔓延之势,被牢牢地遏制住了,如同被冰封的毒蛇,徒劳地扭动着身躯。
丹田气海依旧是破碎的废墟,裂痕遍布。然而,在那些狰狞裂痕的边缘,在污秽毒质的覆盖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地底深处顽强钻出的嫩芽,正沿着古镜优化重构的《磐石诀》路线,极其缓慢地流转着!
这暖流并非真元,而是更为本源的气血之力!它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流转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但它确实存在着!如同在无尽废墟上点燃的第一缕星火!
这缕微弱的气血暖流,正悄然汇聚向心脏下方那个深紫色的“紫心腐骨毒”瘀斑核心。古镜的优化功法,竟是以毒为引,以残躯为炉,强行淬炼生机!这过程凶险万分,如同在悬崖边缘跳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此刻,在古镜冰冷的“映照”下,这缕气血暖流的流转,竟显得异常稳定和……精准!它巧妙地避开了瘀斑周围最危险的毒力节点,如同最高明的窃贼,从剧毒的缝隙中,汲取着极其微薄的生命能量,反哺己身!
剧毒,反而成了淬炼的薪柴!这简直是逆天而行!
秦烈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掌心古镜碎片那坚硬冰冷的触感,以及体内那缕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气血暖流带来的、一丝丝力量复苏的悸动。嘴角,那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再次浮现。
赵贵……李家……二房……皇帝……
他望向王府深处那依旧灯火通明的主院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些端坐其中、自以为掌控一切的身影。
“游戏,才刚刚进入正戏。” 低沉的自语在寒风中消散,带着无尽的寒意与杀伐。
月光下,小院重归寂静。但一场针对黑石矿山的无声风暴,已随着那枚递出的玉佩,悄然在京兆府的方向,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