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子!请留步!”
陈老激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急切。
秦烈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回头。
陈老在几名太学院弟子的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拦在秦烈面前。他老眼放光,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玉佩呈圆形,质地莹白,边缘镂刻着古朴的云纹,中心则是一个小小的、篆书的“陈”字,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
“世子惊才绝艳,老朽叹服!” 陈老的声音依旧激动,“此乃老朽随身多年的信物,虽不值钱,但在帝都文人圈内,尚有些许薄面。世子日后若在文事上有所需,或遇……些许不便,” 他语速放慢,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被抬走的李慕白方向,“可凭此佩,到太学院寻老朽。老朽定当尽力!”
他双手将玉佩递到秦烈面前,眼神真挚而热切。
秦烈看着那枚玉佩,又看了看陈老激动的脸庞。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枚温润的玉佩。
入手微凉,带着老者掌心的余温。
“长者赐,不敢辞。” 秦烈的嗓音带着一丝力竭后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沉稳,“多谢陈老厚爱。秦烈……铭记于心。” 他没有过多客套,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伍世家特有的利落。
陈老看着秦烈不卑不亢的态度,眼中赞赏更浓,连连点头:“好!好!世子慢走!他日定要再来太学院,与老朽煮茶论道!”
秦烈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将玉佩随意收入怀中,转身再次向大门走去。
这份来自当世大儒的善意和承诺,是他今夜除了打击李慕白之外的另一个重要收获。在帝都这潭深水里,多一份助力,便多一分生机。
他刚走出揽月楼那富丽堂皇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是帝都深秋夜晚清冷的空气,带着一丝尘土和远处宵禁梆子声的气息。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月光清冷地洒在青石板街道上,映出他孤长的影子。
“秦烈。”
一个清越中带着英气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秦烈脚步未停,甚至没有转头,只是淡淡应道:“楚校尉。”
楚凤翎不知何时已悄然跟出,就站在揽月楼大门一侧的阴影里。她换下了白天的暗红劲装,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便服,勾勒出高挑矫健的身姿。月光勾勒着她英挺的轮廓,那双明亮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同盯住猎物的雌豹,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和灼热。
她几步上前,与秦烈并肩而行,步伐不疾不徐。
“好一首《满江红》。” 楚凤翎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好气魄!” 她侧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秦烈苍白的侧脸上,“这可不像是‘恰好记得’的前人遗作。这词里的火,这词里的血,没有切肤之痛,没有刻骨之恨,没有……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是写不出来的。”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秦烈平静的表象,直视他内心的深渊。
“边塞诗会,李慕白挑衅,你顺势而为,用《出塞》惊艳全场,这我能理解。” 楚凤翎的语速不快,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可李慕白输不起,逼你再作,你本可以见好就收,或随便敷衍一首平庸之作,全身而退。为何偏偏要抛出这首……足以惊世骇俗、也足以引火烧身的《满江红》?”
她停下脚步,挡在秦烈面前,目光灼灼:“告诉我,秦烈。你今夜这两首词,究竟是给李慕白看的?还是给……某些躲在更高处的人看的?” 她的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皇宫的方向。
夜风吹动两人的衣角。
秦烈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眸,迎上楚凤翎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眸子。
四目相对。
秦烈的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而楚凤翎的目光则充满了毫不退让的锐利与探究,如同出鞘的利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揽月楼内隐隐传来的喧嚣,更衬得这街角的对峙格外寂静。
秦烈看着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直觉敏锐得可怕的将门虎女。她的话,一针见血。他今夜所为,打脸李慕白只是表象,更深的目的,就是要在帝都这潭深水里投下一块巨石,搅动风云,让某些人看到他的“价值”,也看到他的“锋芒”与“不可控”。
半晌。
秦烈苍白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若有若无、带着几分玩味和深意的弧度。
“楚校尉以为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轻飘飘地抛了回去。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是李慕白太聒噪?还是……这帝都的风月,看久了,也想让它染点边关的血色?”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楚凤翎英气的脸庞,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兵器,又仿佛透过她,看向了更远、更深的黑暗。
“词是死的,人是活的。心有所感,口有所言罢了。至于听的人怎么想……” 秦烈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峭,“与我何干?”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楚凤翎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眼神,径直绕过她,迈开沉稳的步伐,身影很快融入前方深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绝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渐渐模糊。
楚凤翎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
秦烈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心有所感,口有所言……与我何干?”
是狂妄?是无奈?还是一种看透世情后的漠然?
她回味着秦烈那平静眼神下深藏的锐利与冰冷,还有那首《满江红》中焚天的怒焰。这个秦烈,和她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王府世子,判若两人!他身上笼罩的迷雾,非但没有因为这两首词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危险,也……更加吸引着她去探究。
“边关的血色……” 楚凤翎低声重复着,英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她抬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是苍狼城的方向,也是秦烈即将奔赴的险恶之地。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虑,悄然爬上心头。
“秦烈……你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她喃喃自语,最终也转身,身影消失在揽月楼另一侧的阴影里。
帝都的夜,依旧深沉。
揽月楼的风月,已被两首词彻底点燃,余波必将震荡朝野。
而搅动这潭深水的少年,已然抽身离去,只留下身后一地鸡毛和一个彻底沦为笑柄、前途尽毁的李慕白。
灰头土脸,名副其实。
新的风暴,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