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曦光,怯生生地爬上小院斑驳的土墙,却驱不散角落里堆积的寒意。
秦烈背靠着那棵半枯的老槐树,粗粝的树皮硌着脊骨。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双腿像是灌了滚烫的铅,筋腱撕裂的痛楚在每一次心跳时反复灼烧,提醒着他昨夜近乎自残的疯狂修炼。
汗水早已在单薄的破衣上结成一层冰冷的盐霜。
他摊开手掌,那块青铜碎片安静地躺着,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冰凉依旧,深邃的暗金纹路在微光下仿佛凝固的血。
“诡影步…” 无声的喟叹在心底滚过。
代价惨烈,但值得。方寸之地折转突袭的鬼魅残影,配合《碎石掌》的刚猛,足以成为一张绝境翻盘的底牌。
他闭上眼,艰难地调动胸口那丝微弱的冰凉气息,引导着,小心翼翼地探向双腿筋腱撕裂最严重的几处节点。
冰凉的气息如同最细小的银针,带来微弱的镇痛与滋养。
效果缓慢,却聊胜于无。
就在他竭力对抗着体内翻江倒海的疲惫和剧痛时,小院那扇破败的木门,被一只枯瘦、带着老年斑的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谨慎,推开了一条缝。
吱呀——
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飞快地挤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
是福伯。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空荡荡的,沾满了炉灰和油渍。
浑浊的老眼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空旷的小院,确认无人窥伺。
目光最终才落到槐树下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少年身上。
看到秦烈苍白如纸的脸色,破烂单衣下微微颤抖的身体,还有那身尚未散尽的浓重汗味和血腥气。
福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水光。
他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想碰又不敢碰。
“世子爷!我的世子爷啊!您…您这是何苦哇!”
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恐惧,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片。
“您瞧瞧您这身子…比前些日子更糟了!他们…他们这是要生生逼死您啊!”
秦烈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尽,疲惫如同浓墨,但看向福伯时,那目光深处却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这老仆,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人,也是这冰冷王府里,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微光。
“福伯。” 秦烈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我没事。”
他试图扯动嘴角,却只牵动了脸上僵硬的肌肉。
“没事?这还叫没事?” 福伯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点深色。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包。
小心翼翼地解开。
里面是几个早已冷透、硬得像石头、颜色灰暗的粗面窝窝头,还有一小块黑乎乎、散发着可疑酸味的咸菜疙瘩。
“世子爷…您快…快吃点垫垫…” 福伯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无力的辛酸,“老奴没用…就…就只弄到这些了…”
秦烈看着那几块冰冷的“石头”,胃里没有半分食欲,反而泛起一阵酸涩。
他沉默地接过布包,没去看那些食物。
冰冷粗糙的触感透过布包传来。
“赵贵又克扣了?” 秦烈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那双眼睛,深潭般幽暗。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即使明知小院无人,那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依旧让他佝偻的脊背弯得更低。
“世子爷…” 他凑近秦烈耳边,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愤怒。
“那个杀千刀的赵贵!他…他变本加厉了!”
“您这个月的份例银子,还有米粮…统共就那么一丁点儿…全…全被他扣下了!一文钱都没给拨过来啊!”
福伯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破袄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老奴昨天…昨天壮着胆子去内务管事房讨要…想着哪怕给点陈米烂菜也好…”
“结果…结果您猜怎么着?”
福伯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那管事的狗腿子,仗着赵贵的势!直接…直接就把老奴推搡出来了!”
“还说…还说您一个…一个‘将死的废人’,用不着浪费王府的粮食!让…让老奴滚远点,别污了他们的地界!”
“他们…他们连每日该送来的那碗馊粥…都…都停了三天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秦烈的心脏,狠狠收紧!
扣光份例!
断掉供给!
这是要把他彻底逼上绝路!要让他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个破院子里!
赵贵…这条二房的忠犬!宰相府伸进王府的爪子!
秦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掌心里那块冰冷的青铜碎片边缘,深深硌进了皮肉。
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却奇异地压制住了胸腔里翻腾的杀意。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清晨的寒意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喉头的腥甜。
“知道了。” 秦烈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仿佛福伯说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
福伯愣住了,浑浊的泪还挂在眼角。
他呆呆地看着秦烈,看着世子爷那张苍白却过分平静的脸。
预想中的愤怒、绝望、甚至崩溃都没有出现。
这平静,反而让福伯的心更加揪紧,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世子爷…您…您别吓老奴啊!” 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这是要断您的活路啊!您…您可怎么办啊!”
“活路?” 秦烈微微抬起头,目光掠过小院低矮的土墙,投向王府深处那些巍峨楼阁的模糊轮廓。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
“让他们拿。”
短短三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干裂的唇间吐出。
却像三块浸透了寒冰的巨石,狠狠砸在福伯的心坎上。
福伯张着嘴,彻底失声,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震惊和茫然。
让他们拿?
这是什么意思?是认命了?还是…
秦烈没再解释。
他扶着粗糙冰冷的树干,一点点,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双腿的剧痛让他身形微微摇晃,额角瞬间又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站住了。
他伸手,在那破旧的布包里摸索了一下。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
是那块最低劣的下品元石,上次矿山之行收获的几十块之一,修炼消耗所剩无几。
他将其余的硬窝窝头和咸菜疙瘩重新仔细包好,塞回福伯枯瘦颤抖的手中。
然后,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那块鸽蛋大小、灰扑扑、只蕴含着一丝微弱元气的下品元石。
在破晓微弱的曦光下,它毫不起眼,甚至比不上权贵子弟随手打赏下人的一块碎银。
“这个,收好。” 秦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福伯茫然地看着掌心那块灰石头,又看看秦烈。
“世子爷…这…这是…”
“拿去。” 秦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找‘老鬼’,或者黑市上可靠的人,兑成银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福伯身上那件空荡荡、沾满污渍的破袄子上。
“给自己买件厚实点的冬衣,买点好的吃食。剩下的,留着应急。”
福伯浑身剧震!
他看着掌心那块冰冷的石头,再看向秦烈身上那件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同样单薄破烂的棉袍。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世子爷!不可!万万不可啊!” 福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枯瘦的手死死攥着那块元石,像攥着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肝都在颤。
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肆意流淌。
“老奴…老奴一把贱骨头!冻死饿死都是活该!您…您自己都这样了!这…这是您修炼的命根子啊!您怎么能…怎么能给老奴糟蹋啊!”
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
“老奴该死!老奴没用!护不住您,还…还让您把保命的东西拿出来…”
卑微的呜咽在死寂的小院里回荡,带着一个老仆最深沉的绝望和自责。
秦烈静静地看着跪在脚下、泣不成声的老人。
那佝偻颤抖的脊背,像一根被岁月和苦难压弯的枯竹。
王府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带上了一丝迟暮的悲凉。
他没有弯腰去扶。
只是伸出一只手,搭在福伯剧烈颤抖的肩头。
那只手,同样冰冷,带着修炼后的疲惫和伤痕累累的粗糙。
但那只手很稳。
“福伯。” 秦烈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老人的呜咽。
“看着我。”
福伯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喉咙。
他茫然地、带着满脸泪痕,抬起头。
浑浊的泪眼,撞进秦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
冰海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拿着。” 秦烈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不是商量。”
“这点东西,于我,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扫过福伯手中紧攥的元石,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清醒。
“于你,却能活命。”
“你活着,我在这王府里,才不算真正的瞎子、聋子。”
“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敲在福伯的心上。
福伯浑身一震!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秦烈,似乎想从那张过分平静、过分年轻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的、近乎残酷的认真。
世子爷…不是在安慰他!
世子爷…要自己活着!要自己做他的眼睛!耳朵!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和莫名滚烫的激流,猛地冲垮了福伯心中那堵名为绝望的高墙!
他懂了!
世子爷没有认命!他在忍!他在等!他在谋划!
这元石…不是施舍,是命令!是托付!
“世子爷…” 福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他不再推辞,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块冰冷的元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头里。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
秦烈搭在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帮助这个枯槁的老人站稳。
“回去吧。” 秦烈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沉嘶哑,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他收回手,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立刻又被他强行稳住。
额角的冷汗,在曦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赵贵那边…盯紧点。”
秦烈的目光投向王府内院的方向,眼神幽深。
“特别是,他和宰相府的人接触的细节。”
“宰相府?” 福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悸,随即被更深的狠色取代。
他重重点头,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老奴…明白了!世子爷放心!老奴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给您盯死那帮畜生!”
福伯不再多说,深深看了秦烈一眼。
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忠诚。
他佝偻着背,一步三回头,小心翼翼地拉开院门,如同来时一样,飞快地融入了外面灰蒙蒙的晨雾里。
破败的木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小院里,再次只剩下秦烈一个人,靠着冰冷的老槐树。
剧烈的眩晕感和全身撕裂般的痛楚,在福伯离开后,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上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破衣。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附近墨绿色毒质的疯狂蠕动,带来刀绞般的剧痛。
刚才强行站立的片刻,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颤抖着伸出手,抹去额头上淋漓的冷汗。
指尖冰冷,微微痉挛。
目光,落在自己那只沾满汗水和泥污的手上。
手背上,昨夜强行施展“诡影步”留下的暗红血痕尚未消退,指关节处更是磨破了皮,渗着血丝。
狼狈不堪。
秦烈缓缓收回目光,没有看福伯留下的那个装着硬窝窝头的布包。
他闭上眼,艰难地调整着呼吸。
意念沉入体内,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胸口那丝微弱的冰凉气息,再次探向双腿撕裂的筋腱。
修复,恢复。
每一分每一秒的痛楚,都在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赵贵的克扣,宰相府的阴影,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脖颈。
力量。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不仅仅是蛮力,不仅仅是鬼魅的身法。
还需要…能撬动这潭死水的力量。
他摊开另一只手。
掌心,那块青铜碎片安静地躺着。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带来一丝奇异的清明。
碎片表面,那些玄奥的暗金纹路,在晨光熹微中,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一丝?
秦烈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它。
深潭般的眼底,疲惫与痛楚交织的深处。
一点名为野心的冰冷火星,无声无息地燃起。
赵贵…宰相府…
他缓缓握紧了掌心的碎片。
边缘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肉。
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快了。
他对自己说。
小院的死寂中,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声。
和那青铜碎片,在掌心无声散发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