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泼洒在汉口的街巷与江面。我带着警员冲出周家别墅时,码头的汽笛声正撕裂夜空——那是驶往上海的“江汉号”客轮即将起航的信号。周明轩的船票时间指向十点,此刻已近九点半,必须在他登船前堵住去路。
“纪白,你带一队人去码头入口,严查登船旅客!”我跳上警车,对身旁的纪白喊道,“小李,你带人手封锁码头货舱通道,防止他混在货物里潜逃!”引擎轰鸣中,车轮碾过被白日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溅起细碎的火星。车窗外,英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里浮动着暑气与煤烟,将沿江的建筑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警车在码头石砌台阶前急刹,我跳下车时,“江汉号”的舷梯正缓缓收起。甲板上人影攒动,旅客们凭栏眺望,尚未察觉一场追捕已悄然展开。纪白带着警员从左侧通道冲入检票口,亮明身份后喝止检票员:“暂停检票!核查所有旅客证件!”
混乱中,我瞥见一个戴深色礼帽的身影闪进船舱入口旁的阴影里。那人穿着藏青色长衫,步履急促,腰间鼓鼓囊囊——正是周明轩!“站住!”我拔出手枪,快步追去。他听见喊声,转身就往货舱方向跑,礼帽掉落,露出苍白而扭曲的面孔。
货舱里堆满了木箱与麻袋,咸腥的江水味混杂着樟脑气息扑面而来。周明轩在货堆间左躲右闪,突然抓起身边一个麻袋砸向我。我侧身避开,麻袋裂开,滚落出半袋桂圆干。“周明轩,你逃不掉的!”我举枪警告,“千魂草是你通过松本健一运来的,毒杀周显扬的香薰炉是你和周若云放置的,福伯是替你们顶罪!”
他闻言猛地顿住,回头时眼里闪过一丝疯狂:“是!都是我做的!周显扬逼死若云的父亲,毁了她的家,我早就该杀了他!”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你知道吗?若云在北平陪我读书时,瘦得像根柴火,夜夜抱着父亲的信哭!周显扬那个畜生,每天穿金戴银,却看着若云一家活活饿死!”
“所以你就用千魂草毒害他?还嫁祸给苏曼丽和周若云?”我步步紧逼,“福伯是不是知道你们的计划,被你们威胁了?”
“福伯……”周明轩的眼神黯淡下来,“他是若云父亲的旧部,当年绸缎庄破产时,是他偷偷给若云送过口粮。我只是告诉他,要让周显扬付出代价,让他帮忙处理香薰炉……他以为只是吓吓周显扬,没想到……”他说不下去,拳头狠狠砸在木箱上。
就在这时,货舱角落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声啜泣。我转头望去,只见周若云抱着膝盖缩在一堆缆绳后,脸上满是泪痕:“明轩哥,别说了……是我逼你的,千魂草是我求松本先生弄来的,香薰炉是我放进后院的……”她站起身,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蝉翼纱巾,“我父亲临死前说,周显扬吞了我们家的血汗钱,我必须拿回来……”
原来,三年前周父破产自杀后,周若云投奔周家,表面温顺寡言,实则暗中与在北平读书的周明轩通信。周明轩本就对父亲的冷酷不满,又见若云孤苦无依,两人渐生情愫,便策划了这场复仇。松本健一因商业竞争早想除去周显扬,得知他们的计划后,便以“香料”名义从新加坡运来千魂草,由周明轩派人在码头提走,藏于后院水井。案发当晚,周明轩从北平赶回,趁苏曼丽离开露台后,与周若云将浸有千魂草毒素的香薰炉用蜡固定在藤椅下,待毒素随热气挥发后,又在柠檬水杯中添加少量氰化物混淆视听。周若云故意将纱巾撕半块挂在栏杆上,想嫁祸给与苏曼丽不和的自己,反让楚明察觉异常。而福伯发现水井边的动静后,因念及旧情,选择替他们隐瞒,甚至将香薰炉扔进井里,最终却被两人的谎言推向嫌疑深渊。
“松本健一答应帮我们离开汉口,”周明轩惨笑一声,“他说上海有租界,没人能抓到我们……”话音未落,纪白带着警员从货舱入口赶来,手电筒的光束照亮了两人苍白的脸。周若云浑身一颤,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颈上:“楚探长,放明轩哥走!一切都是我做的!”
“若云,别傻了!”周明轩冲过去想夺刀,却被她厉声喝止。江轮的汽笛再次长鸣,船身微微晃动,即将离岸。我示意纪白等人别动,缓缓放下手枪:“周小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规矩。你父亲的冤屈,可以通过法律申诉,不该用这种方式……”
“法律?”周若云凄然一笑,泪水混合着脂粉流下,“当年我父亲去商会告状,周显扬只用了一袋银元,就让所有人闭了嘴!这世道哪有什么法律?”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匕首在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我和明轩哥早就没路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纪白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周小姐,你父亲的绸缎庄叫‘云锦昌’,对吗?”周若云一愣,纪白继续说,“我在你房间的诗集中看到,你父亲曾在扉页题字‘云锦映日,昌隆永续’。其实三个月前,汉口商会档案科发现了当年的旧账,周显扬吞并‘云锦昌’时,曾伪造过一份你父亲的借款契约,真正的账本被他藏在书房第三格书架的《商战策》里——那本书,书脊上有你父亲亲手刻的‘云’字。”
周若云怔住了,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纪白走近一步,语气柔和:“你父亲的冤屈,不是没有昭雪的可能。但你若现在死了,或跟着周明轩逃了,就永远没人知道真相了。”
江轮的引擎声渐渐低沉,似乎在犹豫是否离岸。周若云看着纪白,又看看周明轩,眼中的疯狂慢慢褪去,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瘫软在地,失声痛哭:“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周明轩呆呆地看着她,最终颓然垂下头,任由警员上前戴上手铐。货舱里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以及周若云压抑的哭声。我示意纪白先带他们离开,自己走到货舱舷窗边。夜色中的长江像一条墨色的绸带,两岸的灯火星星点点,映照着这座饱经沧桑的城市。
三日后,周显扬的书房里,我和纪白翻开了那本《商战策》。书脊内侧果然刻着一个细小的“云”字,书页间夹着一本泛黄的账本,清楚记录着周显扬如何通过高利贷和伪造契约搞垮“云锦昌”的全过程。我们将账本交给汉口地方法院,周若云父亲的冤案得以昭雪,虽然斯人已逝,却还了死者一份清白。
松本健一在上海被租界巡捕房逮捕,因涉嫌走私毒物和参与谋杀,被引渡回汉口受审。苏曼丽因参与伪造现场,被判拘役三个月,刑满后变卖了周家别墅,离开了汉口。管家福伯因包庇罪被从轻判处缓刑,他出狱后回了江苏老家,据说常去周若云父亲的坟前上香。
周明轩和周若云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汉口模范监狱。我去探监时,周若云隔着铁栅栏递给我一封信,是写给纪白的:“请替我谢谢纪先生,若不是他提起‘云锦昌’,我恐怕到死都以为只有杀人才能报仇……”
走出监狱大门,正是一个初秋的清晨,江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夏日的溽热。纪白站在石阶下等我,手里拿着一本新到的《解剖学图谱》。“都结束了?”他问。
“嗯,结束了。”我点点头,看着远处江面上航行的货轮,“但汉口的故事,还在继续。”
纪白笑了笑,推了推眼镜:“下个案子,说不定又要用到千魂草的知识了。”
我们并肩走在沿江大道上,晨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街边的报童叫卖着最新的号外,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匆匆而过,茶馆里传来评弹艺人的琵琶声。这座城市有太多秘密藏在江风里,有太多阴影需要被阳光照亮,而我和纪白,就像游走在明暗之间的猎手,用科学与逻辑做武器,打捞沉在水底的真相。
汉口的夜依旧会有诡影,但只要江滩上还有警灯的光,还有我们这样的人在,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罪恶,终将无所遁形。我握紧了腰间的配枪,纪白则翻看着图谱,我们都知道,下一场追逐,或许就在下一个转角等待着我们。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