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江汉关的钟声敲过五下,我踩着露水往富察公馆去。公馆在英租界边上,一栋带雕花铁栏的二层小楼,青砖墙上爬满了紫藤,晨雾里透着股子冷清的香。门房是个瘸腿的老头,见我穿警服,哆嗦着开了门,领我进了堂屋。
堂屋正中挂着周启贤的遗像,穿着长衫,眯着眼,嘴角叼着旱烟袋。墙角的自鸣钟“滴答”响着,空气里飘着线香和鸦片烟混合的怪味。富察氏坐在八仙桌旁,穿件月白色杭绸旗袍,外罩黑色纱坎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插着朵白兰花。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见我进来,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又坐下了。
“楚探长,”她声音发颤,手里的绢子绞成了团,“李忠他……是不是真没了?”
我没绕弯子,从兜里摸出半枚双鱼铜章,放在桌上:“这东西,周先生生前是不是有一对?”
富察氏的手猛地一抖,绢子掉在地上。她盯着铜章,嘴唇哆嗦着,半天没出声。堂屋的自鸣钟又“滴答”了一声,像是敲在她心上。“是……”她终于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老爷当年从旗人手里买的,说是……说是能镇宅。”
“李忠身上怎么会有这东西?”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是满族旗人的长相,但此刻瞳孔缩得很小,像受惊的兔子。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手指抠着旗袍的盘扣,“昨晚他说去俄租界买高丽参,给我安神……我等到后半夜,人就没回来……”她声音哽咽起来,肩膀微微耸动。
我扫了眼堂屋角落的烟榻,上面还放着个鸦片烟枪,烟灯的火星子明明灭灭。周启贤生前就好这口,看来富察氏也没戒掉。“周先生去世前,有没有和什么人结过仇?”
富察氏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又迅速低下头:“老爷为人和善,哪有仇家……就是三年前,他义子赵坤……”她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端起桌上的茶碗,手抖得厉害,茶水洒在旗袍上。
赵坤?我心里记下这个名字。纪白昨晚说过,双鱼章是周启贤给义子的。“赵坤现在在哪?”
“不知道,”富察氏放下茶碗,“自打老爷把他赶走,就没消息了。”她站起身,“探长,李忠的事……求您一定查清楚。”她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香要点,手指却怎么也碰不到火石。
我没再追问,拿起桌上的铜章揣好。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探出头,看见我,“呀”了一声又缩回去。富察氏脸色一变,喝道:“春桃,没规矩!还不去倒茶!”
我没在意,转身出了门。晨雾散了些,街上有挑担卖热干面的小贩,吆喝声在巷子里回荡。我拦了辆黄包车,直奔汉口商会。周志远,周启贤的长子,现在是商会会长,当年赶走赵坤的事,他该最清楚。
商会大楼在歆生路,西洋式的尖顶,门口蹲着石狮子。周志远正在办公室打电话,见我进来,挥了挥手让秘书出去。他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油亮,跟他爹那副长衫打扮完全不同。
“楚探长,”他靠在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听说码头出了事?”
我把铜章拍在桌上:“认识这个?”
周志远的目光落在铜章上,眉头皱了起来:“双鱼章?我爹当年给赵坤的那枚?”他拿起铜章看了看,“怎么在你这儿?”
“李忠身上找到的。”我盯着他的反应。
周志远“哦”了一声,把铜章放回桌上,语气平淡:“李忠那老东西,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赵坤三年前就被我爹赶出汉口了,说是……偷了家里的东西。”
“偷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周志远笑了笑,点了支雪茄,“我爹的烟土生意呗。赵坤那小子心术不正,跟码头帮会勾着,我爹一气之下,就把他赶跑了。”他吐了个烟圈,“探长,你查这事儿干嘛?李忠死了就死了,一个老管家而已。”
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不对劲。一个管家死了,商会会长不该是这反应。我没接话,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周志远突然说:“楚探长,这案子……你最好别管太深。汉口这地方,水浑。”
我没回头,出了商会大楼。日头升起来了,晒得人发烫。我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周志远这话,是警告。赵坤,富察氏,李忠,双鱼章……这几个人物像线团一样缠在一起,而线头,恐怕就在赵坤身上。
我决定去码头货栈查查。赵坤当年跟码头帮会勾着,说不定现在还在那儿活动。刚走到江边,就看见纪白匆匆赶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楚明,”他喘着气,把油纸包递给我,“李忠嘴角的黏液里,验出了洋金花成分。还有,他小腹上的伤,是被圆柱形钝器顶的,像是……烟袋锅子。”
洋金花?这东西常被西医用来做麻醉剂,纪白在医专教解剖,应该清楚。“你在医专,有没有见过谁用洋金花?”
纪白想了想,眉头紧锁:“洋金花管制很严,实验室里有,但要用登记。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解剖学助教张默,前阵子好像跟汉口药房的人打听过。”
张默?我记下这个名字。突然,码头货栈方向传来一声枪响,“砰”的一声,在江面上回荡。我和纪白对视一眼,拔腿就往货栈跑。
货栈里堆满了麻袋,散发着霉味和鱼腥气。我猫着腰往里走,纪白紧跟在后面。突然,一个黑影从麻袋后窜出来,举枪就打。我侧身躲开,子弹擦着耳朵飞过,打在木柱上,木屑飞溅。
“站住!”我掏枪还击,“砰”的一声,黑影胳膊一扬,枪掉在地上。他转身就跑,钻进了货栈后的小巷。我追了两步,看见地上有枚纽扣,黄铜材质,上面刻着“湖北医专”的字样。
纪白捡起纽扣,脸色发白:“这是……我们实验室制服的纽扣。”
阳光从货栈的破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我看着地上的血迹,从黑影中枪的位置一直延伸到巷口。洋金花,医专纽扣,烟袋锅子伤……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医专,指向了那个叫张默的助教。而刚才那个黑影,会不会就是赵坤?
我把纽扣揣进兜里,对纪白说:“走,去医专。”
汉口的日头越来越毒,晒得石板路发烫。我回头望了望码头,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双鱼铜章的迷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