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六月,梅雨季刚过,空气里还凝着水珠子。我踩着枕木往趸船走,牛皮靴底蹭过湿滑的木板,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油的麻绳上,咯吱声在空荡的码头里来回荡。三更梆子刚敲过,江雾浓得化不开,把英租界的钟楼尖都吞了半截,只余下海关大楼的自鸣钟偶尔“当啷”一声,惊得水面上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钻回雾里。
“楚探长!”身后的小警察王九蛋缩着脖子,警服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头打了补丁的白汗衫。他手里的马灯晃来晃去,光圈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圈,“是今早捞水草的老吴头发现的,漂在三号码头下游,看着……像是没气透了。”
我没应声,径直往水边去。趸船的铁锚链垂在水里,水珠顺着铁链往下滴,砸在木船板上“嗒嗒”响。手电筒的光柱劈开浓雾,光刃落处,那具浮尸像截泡胀的白蜡,脸朝下漂在青黑色的江水里,蓝布褂子被江水浸得发沉,领口处还缠着几缕墨绿色的水草。
江风裹着煤烟和鱼腥气扑过来,我皱了皱眉,蹲下身拨开死者湿漉漉的头发。人脸泡得发白,右眉骨有道三指长的旧伤,结痂处泛着暗红,看着像被钝器砸的。下颌胡茬长得密,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指节上有层薄茧,像是常年使力气的手。
“探长,您看这……”王九蛋凑过来,马灯的光晃得人眼晕。
“去,把纪先生请来。”我头也没抬,“就说码头出事了,让他带家伙事儿。”
王九蛋“哎”了一声,转身跑开,木屐在木板上敲出“哒哒”的急响。我掏出帆布手套戴上,伸手去翻死者衣兜。左右口袋都空着,后兜缝着个粗布袋子,摸上去硬邦邦的。我撕开线脚,摸出半枚铜章——巴掌大小,上头刻着两条缠绕的鱼,鱼尾处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的黄铜色,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
“双鱼章?”背后突然响起个声音,带着点书卷气的沙哑。
我回头,纪白站在雾里,穿件灰布长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牛皮药箱,箱角磨得发亮。他额前的碎发被雾气濡湿,贴在苍白的额角,眼镜片上也蒙着层水汽。
“你来得倒快。”我把铜章揣进兜里,站起身让开位置。
纪白没说话,放下药箱蹲下去,先翻开死者眼皮。瞳孔散得很大,眼白上布满血丝。他又探了探颈侧动脉,指尖在水里浸了浸,眉头微蹙:“尸僵从下颌到上肢,尸斑指压不褪色,估计死了四到六个钟头。”他撩起死者袖口,手腕处有圈青紫的勒痕,“像是被绳子捆过,后来挣脱了。”
江雾更浓了,马灯的光在雾里成了团昏黄的晕。纪白掏出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死者蜷缩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黄的泥沙,还有几根细小的麻纤维。“挣扎过,”他低声道,“指缝里的泥沙不像是漂在水里沾上的,像是抓过岸边的泥地。”
我蹲下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死者右手小指少了半截,断口处结着黑痂,像是旧伤。“这断指……”
“锯齿状创口,”纪白用镊子轻碰断口,“像是被老虎钳夹断的。”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在雾里闪了闪,“楚明,你看这铜章——”
“周启贤的东西。”我打断他,指尖摩挲着口袋里的铜章,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当年他做汉口商会会长,手里有对双鱼铜章,说是祖上从旗人手里得来的。”
纪白没接话,低头解开死者的衣襟。衬衫内侧缝着个暗兜,刚才我摸铜章时就觉得不对劲,此刻纪白撕开线脚,里头掉出半张撕烂的信纸,墨迹被水浸得模糊,只能勉强认出“富察”两个字。
“富察?”纪白捏着信纸边角,对着马灯光照了照,“满族的姓氏。”
我心里“咯噔”一下。周启贤的姨太太就是满族人,姓富察,听说是前清驻防荆州将军的后人,三年前周启贤暴毙,她就带着个小丫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这死者身上怎么会有“富察”的字样?
“哗啦——”江水突然响了一声,像是有鱼跃出水面。纪白猛地抬头,朝雾里望去。我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勃朗宁,枪套在水汽里有些发潮。码头上静得可怕,只有江水拍打船板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上。
“楚探长!纪先生!”王九蛋的声音从雾里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局里来电话,说……说富察太太派人来报案,说她家管家夜里出门买东西,到现在没回去!”
我和纪白对视一眼。富察太太的管家?我弯腰又看了看死者右眉骨的旧伤——那形状,像是被烟袋锅子砸的。周启贤生前就爱用一根象牙嘴的旱烟袋,听说有次管家失手打碎了他的翡翠鼻烟壶,他抄起烟袋就砸在了管家眉骨上。
“王九蛋,”我站起身,声音在雾里有些发沉,“去把死者翻过来,仔细看看脸。”
王九蛋哆嗦着上前,和另一个赶来的巡警合力把尸体翻了个身。江水从死者口鼻里涌出来,带着股腥臭味。马灯光照亮那张肿胀的脸,左眼角下方有颗黑痣,正是富察太太家的管家,李忠。
纪白蹲下身,翻开李忠的嘴唇,指腹在牙龈上抹了抹:“黏膜苍白,没有窒息征象。”他又解开李忠的裤腰,小腹上有片不明显的青紫,“这里受过重击,像是被钝器顶过。”
我蹲在旁边,盯着李忠蜷曲的手指。他右手无名指上有道浅疤,像是常年戴戒指留下的。富察太太手上有枚祖传的翡翠戒指,听说是她满族娘家传下来的,成色极好,李忠作为管家,常替她打理首饰匣。
“纪白,”我低声道,“李忠是富察太太的管家,三年前周启贤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纪白没说话,从药箱里拿出个玻璃瓶,用棉签蘸了蘸李忠嘴角的黏液:“回去化验一下,看看有没有毒物反应。”他站起身,掸了掸长衫上的水汽,“楚明,这案子恐怕不简单。周启贤的双鱼章,富察太太的管家,还有这半张‘富察’的信纸……”
江面上的雾渐渐薄了些,远处的江汉关钟楼露出了尖顶,自鸣钟“当啷”敲了四下。天快亮了。我把李忠衣兜里的半张信纸小心收好,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双鱼铜章,那冰凉的金属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透过布料渗进皮肤里。
“把尸体运回局里,”我对王九蛋说,“让仵作仔细检查,尤其是断指和小腹的伤。”我转头看向纪白,“你先回去化验黏液,我去富察太太府上一趟。”
纪白点点头,提起药箱往码头外走。晨雾中,他的灰布长衫像片单薄的叶子,在江风中微微晃动。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雾里,又低头看了看李忠肿胀的脸。右眉骨的旧伤,断了半截的小指,无名指上的戒指痕……这管家身上藏着多少事?富察太太深夜报案,是真的担心管家,还是知道些什么?
江风吹来,带着更浓的水汽。我把勃朗宁从枪套里抽出半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清醒了些。汉口的天,要亮了,但这码头的血色迷雾,怕是才刚刚升起。富察氏……满族后裔……周启贤的姨太太,怎么会和一个管家的死扯上关系?那半枚双鱼章,又藏着多少年前的旧账?
我把枪插回枪套,转身往码头外走。木板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展开的迷案,敲响了第一声丧钟。雾散了些,能看见江面上停泊的火轮船,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黑烟,融进渐亮的天色里。而我知道,这汉口的清晨,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