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小院的晨光渐渐褪去了初时的稀薄,变得明亮而带着暖意。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砂锅底,锅内的鸡汤翻滚着,浓稠的油脂被熬煮出来,在汤面上聚集成金黄色的油花,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百合的清苦药气,霸道地填满了整个小院,将早市带回的泥土腥气、活禽味、甚至那丝无形的硝烟味都温柔地包裹、融化。
秦若涵坐在沈清舞藤椅旁的小竹凳上,手里捧着一杯刚倒的热茶,指尖却依旧冰凉。她看着陈野蹲在灶前,用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灶膛口,控制着火候。他侧脸线条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只骨节分明、操控着火焰的左手,稳定得如同磐石。这画面本该是温暖的,可她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早市里陈野那双淬冰的眼眸,和那句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的“钉子踩扁就行”。
黄百万蹲在井边,吭哧吭哧地搓洗着沾满泥污的裤腿,嘴里还在碎碎念:“一万八…一万八…背后的水深的很啊…”他像是找到了新的生存箴言,反复咀嚼着,试图用这朴素的真理压扁心里那点错失肥差的怨念。
沈清舞靠在藤椅里,薄毯盖在腿上。她微微闭着眼,似乎在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和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鸡汤香气。她的右手放在毯子下,极其轻微地、尝试着活动着脚趾。每一次微小的牵动,都带来一丝清晰的、带着微弱痛楚的神经反馈,如同枯木逢春时艰难的抽芽。这感觉让她苍白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带着生命韧性的弧度。
陈野站起身,走到窗边。他拿起那块干净的软布,再次极其专注地擦拭着窗台上那排青花小药罐。阳光落在釉面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罐口逸散的药香似乎也因为这专注的擦拭而变得更加清冽。他擦拭的动作依旧带着点生涩的笨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虔诚。
就在这混杂着烟火气、药香、新生希望与尚未散尽杀机的奇异静谧中——
“嗡——!”
一阵低沉而极具压迫感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汴州城西略显破败的街巷,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那声音不是一辆车,而是一个车队!引擎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精准地停在了小院外的巷口!
紧接着,是数道沉重的车门关闭声!整齐划一,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
小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黄百万搓裤腿的手僵在半空
秦若涵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这引擎声,这气势…绝不是寻常人物!
沈清舞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冷的眸子望向院门,平静无波,却仿佛早已洞悉了门外的风暴。
唯有陈野,擦拭药罐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足以让普通人心脏骤停的引擎轰鸣,不过是巷口野狗打架的吠叫。他仔细地擦去罐身最后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浮尘,将软布叠好,放回原处。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扇紧闭的、略显破旧的院门。
院门外。
三辆通体漆黑、如同钢铁巨兽般的加长防弹路虎揽胜,呈品字形稳稳堵死了巷口。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车门打开,八名穿着同款黑色西装、戴着墨镜、气息彪悍冷峻的保镖如同黑潮般涌出!动作迅捷划一,瞬间占据了巷口所有有利位置和角度!墨镜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手都按在腰间鼓囊的位置!一股凝练到极致的肃杀之气瞬间将整条小巷笼罩!连阳光都仿佛冷了几分!
中间车辆的后门被一名保镖恭敬拉开。
一只光可鉴人、纤尘不染的纯手工鳄鱼皮鞋沉稳地踏在巷子略显潮湿的地面上。随后是一条剪裁无比精良、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的深灰色西裤。沈惊川弯腰下车。
他身姿挺拔如标枪,面容刚毅,短发根根立起,眼神锐利得如同刚开刃的古刀,带着审视一切的锋芒和一股深藏在沉稳表皮下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焦躁。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袖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第一眼就精准地落在了那扇紧闭的、毫不起眼的院门上。眼神深处有评估,有掌控欲,更有一种刻不容缓的、急需用“成功”来证明自己能力的急切!
他身旁紧随着唐远医生,依旧提着那个低调却考究的黑色皮质医疗箱,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惊川迈步!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沉稳而压抑,如同擂在人心头的鼓点,一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院门。他身后的保镖如同沉默的阴影,亦步亦趋。
巷子里原本探头探脑的邻居瞬间缩回了脑袋,连狗吠声都消失了。空气仿佛被冻结。
“笃、笃、笃。”
三声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叩门声响起,清晰地传入了小院。
陈野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院门后,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弯腰,极其自然地拎起了放在门边的一个空塑料桶(平时用来接雨水的),然后才伸出左手,拉开了门闩。
“吱呀——”
略显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沈惊川那张刚毅冷峻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他身后的保镖如同沉默的铁壁,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陈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沈惊川,扫过他身后气势汹汹的保镖队伍,最后落在他脸上,声音带着点早起的沙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卖破烂的?今天不收。”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沈惊川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收破烂的?他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空荡着右袖管、手里还拎着个破塑料桶的男人,一股荒谬感夹杂着被轻视的怒火瞬间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压了下去。父亲病危的压力和此行的目的让他必须保持冷静。
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公式化、毫无温度的浅笑,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先生,久仰。我是沈惊川。”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陈野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院内神色各异的秦若涵和沈清舞身上,尤其是在秦若涵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有些事,想和秦老板,还有陈先生…当面谈谈。”
他的目光随即又落回陈野身上,那份审视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忌惮?早市发生的一切,显然已经通过某种渠道,在极短的时间内传到了他的耳中。那句“张永福的账结清了”和“硌断牙”的警告,让这位青帮少主不得不重新评估眼前这个看似落魄的男人。
陈野拎着塑料桶的手没动,身体也没让开的意思,只是淡淡地看着沈惊川,那眼神仿佛在说:谈?就在这儿谈?还是带着你这群铁疙瘩一起进来?
沈惊川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意思。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破落小院,显然不是他预想中的谈判场所。但陈野堵在门口的态度,让他明白,想进去,就得按对方的规矩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侧头对身后的保镖沉声道:“你们在外面等。”
保镖们无声领命,如同雕塑般退后几步,将巷口空间让出,但依旧保持着警戒姿态。
沈惊川这才重新看向陈野,眼神锐利:“现在,可以进去谈了吗?”
陈野没说话,只是拎着塑料桶,侧身让开了门口。动作随意得像给邻居让路。
沈惊川迈步踏入小院。唐远紧随其后。
当他的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弥漫着浓郁鸡汤香气和药草清苦的院落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这与他预想中藏龙卧虎之地相差太远!简陋、杂乱,甚至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唯一让他目光微凝的,是窗台上那排擦拭得纤尘不染的青花小药罐,以及靠坐在藤椅里、面色苍白却眼神清冽的沈清舞。
秦若涵已经恢复了镇定,她挺直脊背,迎上沈惊川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商界女强人特有的清冷:“沈大少好大的排场,大清早堵门,有何指教?”
沈惊川的目光在秦若涵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依旧蹲在灶前仿佛事不关己的陈野,最后落在秦若涵身上,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
“秦老板,‘极光’昨夜的风波刚平,今早又在菜市场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张永福的账结清了?硌断牙?陈先生好大的威风,好狠的手段!”
他这话一出,小院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黄百万吓得缩了缩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井里。
秦若涵心头剧震!沈惊川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她强作镇定,冷笑道:“沈大少消息真是灵通。怎么,青龙堂的人踩过界,还不许我们正当防卫了?还是说…沈大少觉得,我们该束手就擒?”
沈惊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正当防卫?秦老板,这里是汴州!不是法外之地!也不是靠个人勇武就能横行无忌的地方!”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你知不知道,你身边这位陈先生今早那几句话,等于直接向青龙堂宣战?!你以为踩扁几个小钉子就万事大吉了?青龙堂的报复,你‘极光’承受得起吗?!”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秦若涵,那份因家族不稳而溢出的焦虑如同实质般压向对方:
“我沈家现在等不起!汴州更等不起乱!你这场子必须立刻给我稳下来!!”
他猛地抬手,指向陈野,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还有你!陈野!我知道你有本事!但这里是汴州!不是你能单枪匹马撒野的地方!青龙堂的水有多深,你根本想象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那份因急切而产生的暴躁,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威胁:
“现在,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一条路!”
他伸出三根手指,斩钉截铁:
“‘极光’30%的干股,交给我沈惊川!从此,汴州城内,‘极光’由我青帮罩着!青龙堂的麻烦,我替你们挡!!”
小院内一片死寂。
灶膛里的火苗还在跳跃,砂锅里的鸡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诡异的对比。
秦若涵脸色变幻,沈惊川的威胁赤裸而直接,那份急于掌控“极光”以稳固自身地位的意图昭然若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野,忽然动了。
他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粗瓷碗,揭开砂锅盖。滚烫的蒸汽瞬间升腾而起。他用勺子舀了小半碗浓汤,汤色奶白,上面浮着点点金黄的油花和几片洁白的百合瓣。
他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到沈清舞面前。动作平稳,无视了沈惊川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和满院的肃杀之气。
“喝汤。”他将碗递到沈清舞手边,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凉了,腥气重。”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沈惊川一眼,仿佛这位青帮少主和他带来的滔天威势,还不如眼前这碗汤重要。
沈惊川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感觉自己被彻底无视了!一股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直冲头顶!他沈惊川在汴州城,何曾被人如此轻视过?!
然而,就在他即将爆发的瞬间,陈野缓缓转过身。
他端着碗的手很稳,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惊川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蒸腾的鸡汤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
“沈大少。”
“你爹靠药吊着的那口气…”
“快续不上了吧?”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沈惊川的头顶!
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
他…他怎么知道?!这绝不可能!这是沈家最核心、最致命的秘密!关乎他能否顺利接掌青帮的最大依仗!也是他与深蓝议会那见不得光的交易!
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瞬间淹没了沈惊川!他看向陈野的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个看似市井流氓的男人…他到底是什么怪物?!
唐远医生提着医疗箱的手猛地一抖,箱子差点脱手!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骇然!
小院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连灶膛里的火苗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秦若涵也震惊地捂住了嘴!她虽然猜到沈家老爷子可能身体不好,但绝没想到严重到需要靠“药”吊命的地步!更没想到陈野会如此直接、如此精准地捅破这层窗户纸!
陈野却像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清舞,将汤碗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恢复了那种平淡的调子:
“趁热。”
沈惊川死死地盯着陈野,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秘密被瞬间揭穿的恐惧,以及对方那深不可测的威胁感,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控的恐慌!这地方!这个人!不能再待下去!
他猛地转身!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脚边一个空竹筐!
“走!!”
一声压抑着巨大惊惧和狂怒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甚至不敢再看陈野一眼,如同被恶鬼追赶般,脚步踉跄地冲向院门!唐远慌忙跟上!
那队如同铁壁般的保镖,瞬间收拢,簇拥着明显失魂落魄的主人,仓皇地退出了小院。沉重的车门关闭声接连响起,引擎发出暴躁的轰鸣,三辆黑色路虎如同逃离般,迅速消失在巷口。
小院内,只剩下鸡汤翻滚的“咕嘟”声,和一片死寂。
秦若涵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院门,心脏狂跳不止。沈惊川那瞬间崩塌的色厉内荏,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陈野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依旧端着汤碗、神色平静的男人。
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硬朗的轮廓。灶膛的火光映着他半边侧脸,明暗交错。
砂锅里的鸡汤,香气愈发浓郁,翻滚的气泡如同此刻汴州城下,那即将沸腾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