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秦晔晚上睡得并不安稳,早早便醒了。
推开石门的瞬间,山风便涌了进来,石室里沉闷的空气被涤荡一新。
清冽的雨雾和山林的气息环绕着他,让秦晔早起的昏沉随风褪去,人也随之清明了起来。
昨夜的雾已然散去大半,眼前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险峰峻岭。
嶙峋的黑色山岩如同巨兽的獠牙,刺破靛青色的天穹。
脚下石阶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几缕流云在谷底翻滚,偶尔露出下方针尖般的树冠。
远处一道瀑布垂落,水声却被风声撕得粉碎。
这是哪?
他攥紧门框,指节发白。
昨夜踏入山市时,分明还在熟悉的山脉附近,如今却仿佛被抛到了天涯海角。
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此地太过陌生,让他连逃跑都找不到方向。
山魈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枯爪动了动,白日里那张脸看起来似乎不那么可怖了。
“山君要见你。”
秦晔沉默跟着它穿过走廊。
主阁内,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将石台照得如同神坛。
山君踞坐其上,白日的天光洗去了夜间的妖异,那身斑斓的皮毛竟显出几分庄重的华彩。
它微微低头,额间王字纹清晰可见,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轮廓分明,不似昨夜般模糊如雾。
“睡得可好?”
低沉的声音响在脑海,比夜间多了三分温度。
秦晔喉结动了动:“承蒙收留。”
他故意略过夜里石室的阴冷与窗外诡异的兽嚎,“这是何处?”
“嶂冥山。”山君尾巴轻扫过石台,“山市与人间,只在夜里互通。”
秦晔胸口发闷。
若是困在其中,只凭他自己,恐怕很难找到回去的路。
山君仿佛看透他所想,“它是蜃气所化,处于空间裂隙之中,在何处现身,并无定数。”
“你养父的伤……”
山君爪尖一挑,赤血芝从虚空浮现,悬浮在秦晔面前。
芝体流转着琥珀色的光晕,隐约可见血丝般的脉络。
“服下即愈。”
秦晔没有立刻去接,他咽了咽口水:“管理山市,要做什么?”
楼阁内忽有风起。
山君起身踱步,庞大的身躯在光线下投下威严的阴影:“镇守此地,昼巡妖物纠纷,夜理阴阳账目。”
“为什么是我?”
山君忽然逼近,秦晔被迫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石柱。
那对金瞳近在咫尺,瞳孔里映着他紧绷的脸。
“该你知晓的时候……”山君鼻息喷在他颈侧,“你自会知道。”
僵持中,秦晔忽然开口:“我能出去走走吗?”
山君眯起眼:“怕我囚你?”
“怕有用吗?”秦晔直视兽瞳。
风声骤歇。
秦晔跟在山君身后,踏上山道。
白日的山雾比夜间淡了许多,但依旧缠绕在峰峦之间,如轻纱浮动。
山君步伐沉稳,橘红近赤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光泽,脊背上的黑色虎纹随着肌肉的起伏而流动,如墨迹晕染一般。
灵雪被他放了出来,它神气活现地在池越的额头上蹦了两下。
莹白的光团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忽然“长”出两只小手,好奇地去摸老虎的耳朵。
池越的耳朵抖了抖,尾巴一甩,却没真把它赶走,只是淡淡道:“别闹。”
灵雪笑嘻嘻地飘到秦晔面前,小手叉腰:“小秦,我是灵雪!”
秦晔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既非妖,也非鬼,倒像是一团有灵性的光。
“它算半个灵体。”池越头也不回地解释,“不必理会,过会儿它自己会玩腻。”
灵雪“哼”了一声,又飘回池越头顶,趴着不动了。
秦晔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羡慕——灵雪似乎完全不惧怕山君,甚至敢在他身上胡闹。
而自己……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那里还残留着昨夜攥紧刀柄时留下的红痕。
“池越。”
山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闷雷。
秦晔一怔,抬头看他。
“我的名字。”金色的兽瞳扫过来,目光平静,“既要替我做事,总该知道如何称呼。”
秦晔心中讶然。
池越。
这名字太像人类了,与眼前这头威严的猛虎格格不入。
他忍不住想问——你是何时得的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还是另有来历?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敢问。
池越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却也没多言,只是转身继续前行。
白日的山岭比夜间安静许多,但仍有许多精怪往来。
一只花豹伏在岩石上晒太阳,灵雪好奇地飘过去,伸手想摸它的爪子。
花豹懒洋洋地瞥了它一眼,竟也没躲,任由它碰了碰。
猴群在树梢间跳跃,见他们经过,纷纷停下动作,警惕地盯着池越。
灵雪不知从哪里掏出几颗野果,递给一只小猴子。
小猴子犹豫片刻,飞快地抓过果子,又窜回树顶。
“它们不怕你?”秦晔忍不住问。
“怕。”池越淡淡道,“但更怕我生气。”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晔忽然意识到——这些精怪并非不畏惧山君,而是早已习惯了服从。
池越巡视山市的阵法,检查结界,偶尔有妖怪争执,他便上前调停。
他的裁决简短有力,若有不服者,只需一爪按地,震得山石微颤,便再无异议。
秦晔跟在一旁,恍惚间竟觉得他像是一位判官——公正、严明,不容违逆。
若他化为人形,该是何等模样?
秦晔忍不住想象——或许会是赤发金瞳,眉目凌厉,身姿如松,渊渟岳峙,往那一站,便是不怒自威。
山间多雨,雾气湿冷。
后半段时,池越忽然停下脚步,从虚空中取出一件玄色大氅,丢给秦晔。
“披上。”
秦晔接过,触手柔软温暖,似是某种妖兽的皮毛所制。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多谢……但我不能收。”
池越的金瞳眯起:“怕我下咒?”
“不是。”秦晔摇头,“只是无功不受禄。”
池越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道:“你若留下,便是我的手下,这些不过是寻常之物。”
秦晔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披上了大氅。
暖意瞬间驱散了寒意,白日的池越似乎比夜晚的山君更好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试探道:“听说……虎可呼风控云,你能吗?”
池越瞥了他一眼,忽然仰头,对着天空吹出一口气。
刹那间,云雾如受敕令,向两侧分开,露出底下险峻的山石与深谷。
阳光倾泻而下,照得谷底溪流如银带闪烁。
秦晔一时间震撼难言。
他沉默许久,又问:“若我留下……五十年后,山君可否让我多活几年?我想期满之后,再去别处看看。”
他的试探不算委婉,甚至有些冒犯。
池越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想长生?”
秦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从小长在山里,与尘世的联系不过是偶尔去一趟镇上。
他不知道漫长的生命可以用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
池越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前行。
太阳西斜时,池越带他来到一处木楼。
木楼建在山腰,檐角挂着风铃,随风轻响。
一条巨蟒正缠在栏杆上晒太阳,鳞片黑中泛青,在阳光下如铁甲般冷硬。
池越抬头:“做饭。”
巨蟒懒洋洋地垂下头,吐了吐信子,竟化作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满脸不情愿地去了后厨。
秦晔愕然。
“这里是食肆。”池越跃上台阶,“山市的妖怪偶尔会来。”
灵雪早已飘进屋内,兴奋地绕着桌椅打转。
秦晔跟着踏入,木楼内陈设简朴,却干净整洁。
窗外山雾渐起,暮色四合,而屋内灯火温暖,竟让他生出一丝错觉,仿佛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