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二年春。
御书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
秦晔朱笔一挥,在奏折上批下\"准\"字,随手搁在一旁,又翻开另一本继续批阅。
先帝早逝无子,宗室便选了时年十八岁英王世子过继承祧,谁料皇帝过继后,向来体健的英王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
朝中都在传言这是先帝怕英王操控新帝,图谋社稷,故而在病故之前给人下了黑手。
登基两年,新帝与朝堂百官便斗了两年,有宗室和英王留下的势力支持,又有英王妃家族的助力,新帝在短短时间内便将朝堂大权握在手中。
按礼法而言,皇帝过继之后,便是先帝的儿子。
皇帝应当尊先帝正妻为嫡母,尊为皇太后,生母英王妃只可封为“本生皇太后”或“皇太妃”。
但秦晔自小与母亲感情亲厚,掌权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生母尊为孝慈皇后,连带孝慈皇后的女儿也封了荣安公主。
在皇城外建了长宁宫奉养,又常常出宫请见。
哪怕被朝臣指责“私恩逾制”,也依然是我行我素。
先帝的妻子虽被尊为孝崇太后,居于皇宫,秦晔也只是按着礼法去请安,虽然地位尊崇,却与她并不亲厚。
“陛下,太后派人来问,您今日可要去慈宁宫用膳?”大太监李德全躬身问道,目光不敢直视天颜。
秦晔并未抬眼,只是笔锋微顿:“朕今日要出宫探望孝慈皇后。”
“是,老奴这就去回话。”李德全犹豫片刻,又道,“听闻孝慈皇后宫中来了位客人,是镇北将军的遗孤,池越公子。池将军夫妇相继离世后,池公子便患了失魂症……”
朱笔在宣纸上洇开一点红痕。
秦晔终于抬首,一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显露无遗。
剑眉之下,那双凤眼如寒潭深不可测,此刻却闪过一丝异样:“失魂症?”
“说是受了惊吓,不言不语,不认人,整日发呆。”李德全放缓声音,“太医说,怕是魂儿丢了一半。”
秦晔莫名心头一紧,放下朱笔:“告诉母后,朕晚些过去。”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投下浅浅阴影,更显得轮廓如刀削般完美。
池越。
这名字好生熟悉,他仔细想了想,却又不曾在记忆中找到来源。
御辇行至孝慈皇后府邸时,满园春色正盛。
秦晔摆手免了众人跟随,独自穿过九曲回廊。
风里飘来零星的琴音,时断时续,像谁在试探着拨动记忆的弦。
琴声引他来到后园凉亭。
石案前坐着个白衣少年,正无意识地抚弄琴弦,身边七八个小厮侍女围着,一个个都紧张地关注着他。
今日池公子在书房看到了这琴,便一言不发地将其拿走了,谁来要都不给。
这可是前朝的古物,他瞧着也不会弹,下人们生怕他伤着砸着自己,只好跟在旁边。
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投下细碎光斑。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眉目如画却眼神空洞,纤长十指在弦上徘徊,始终不成曲调。
秦晔心头猛地一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席卷而来,仿佛故人重逢,心在不受控制地喧嚣着什么。
他不由自主上前两步,想看清那人的面容。
少年缓缓抬头,目光却穿透秦晔望向虚空。
那张脸上没有惊恐,没有好奇,只有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池越?”秦晔试探着唤道,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没有回应。
只有春风卷着花瓣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孝慈皇后方羽容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皇儿来了。”
秦晔收回目光,向她行礼:“母后。”
“快来看看越儿,”方羽容叹息道,“这孩子还是老样子,从进京到现在,一句话也不曾说。”
秦晔的目光又挪了回去,无法从池越身上移开。
少年身子骨单薄消瘦,宽大的素袍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被风吹得飘起。
“太医怎么说?”
“说是魂魄离体,药石难医。”方羽容眼眶一酸,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失怙失恃……”
秦晔胸口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触碰那张苍白的脸:“你……”
“晔儿!”方羽容急忙制止,“太医说不可刺激他。”
“他不认人的,”方羽容摇头,“上回嬷嬷想给他更衣,差点被推下台阶。”
秦晔收回手,却仍盯着池越:“他父母是怎么回事?”
阳光为池越的睫毛镀上金边,在下眼睑投下扇形阴影。
如此鲜活的面容,却像个精致的空心人偶。
“北境苦寒,柔儿身子又弱,得了寒症之后一直不好,上个月柔儿病逝,池将军竟……殉情了。
越儿亲眼目睹父亲自尽,当场就昏倒了……”方羽容声音哽咽,“我接到消息立刻派人去接,可还是晚了。”
秦晔心头莫名刺痛。
他再次看向池越,少年已经低下头,继续盯着琴身,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太医怎么说?”
“只说静养,或许...或许哪天就好了。”方羽容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传膳吧。”
用膳时,秦晔的视线不断飘向池越。
少年机械地进食,动作优雅却毫无生气,像一具精致的傀儡。
秦晔站在廊下,盯着池越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
他总觉得那孩子在瞪他。
方才听戏时,明明池越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低垂着眼睫,一言不发,像个精致的人偶。
可秦晔就是莫名觉得——那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带着点恼意,又像是委屈。
他走近一步,池越的指尖就微微蜷缩一下。
再走近一步,那孩子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脚步虽稳,却透着一股子仓促。
秦晔:“……”
——他在躲我?
这念头一起,秦晔心里莫名躁动起来。
他本不是个爱多想的人,可今日却格外在意池越的反应。
明明之前听母亲提过几次,从未觉得这孩子有什么特别,怎么见了一面突然就……惦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