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沈府高耸的飞檐斗拱之上。白日里因圣旨降临而掀起的滔天巨浪,此刻仿佛被这无边的黑暗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府邸深处零星几点昏黄灯火,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死寂与压抑。
松鹤堂的暖阁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浓重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沈云昭躺在锦被之中,脸色在烛光映照下近乎透明,长睫紧闭,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深深蹙着,仿佛正承受着无边苦楚。阿竹跪坐在脚踏上,眼睛红肿,用温热的帕子一遍遍擦拭着沈云昭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太医刚刚施完针,留下几包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药粉,低声嘱咐着周嬷嬷煎药的时辰与火候,面色凝重地摇头叹息。
老夫人由周嬷嬷搀扶着,坐在离床榻不远处的软椅上。她闭着眼,手中捻动着一串油润的紫檀佛珠,枯瘦的手背青筋隐现。赵姨娘那戛然而止的疯言疯语,如同附骨之蛆,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盐腌”、“沉塘”、“火凤凰”、“你娘活该被…”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钩子,狠狠撕扯着她尘封的记忆。她努力想抓住一些关于云昭生母——那个名唤“凤歌”、来历成谜、性情孤高却又如流星般短暂陨落的儿媳的清晰片段,却只捞起一片模糊的水影和…浓得令人心悸的咸腥气息。
盐…盐蚀文…凤歌的“病逝”…难道真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惊疑与骇然。她下意识地看向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孙女,那苍白脆弱的身躯下,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和足以颠覆一切的灾厄?赵氏一个被柳氏拿捏在掌心的卑贱姨娘,如何能知晓这等足以令沈家万劫不复的隐秘?是柳氏…还是…沈弘文?!
“周嬷嬷,”老夫人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传话给老爷…明日…不,即刻!让他将他书房暗格里…所有关于先夫人的东西,尤其是…关于她‘病逝’前后府中采买、人手调动的记录,统统给我送来!就说…是我要查旧账!”
周嬷嬷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老夫人的深意,肃然应道:“是!老奴亲自去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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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沈府外,幽深曲折的巷道阴影里。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矗立在沈府西侧高墙的背阴处。萧绝负手而立,玄衣墨发,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而洞悉一切的光芒。他身后,两名气息沉凝、如同石雕般的影卫垂手侍立。
“王爷,”其中一名影卫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拂过枯叶,“松鹤堂内,赵氏已处置。沈云昭急怒攻心,引动体内阴寒反噬,吐血昏迷,太医施针后暂稳,但伤势极重。沈老夫人受惊,已强令沈弘文明日呈交关于其生母凤歌的所有记录。”
萧绝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微凉的“留影璧”。玉璧上残留的、属于沈云昭血脉爆发时那古老而狂暴的力量波动,此刻仿佛与他指尖的触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赵姨娘临死前那不成调的疯话碎片,也透过影卫的禀报,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盐腌…沉塘…火凤凰…”萧绝薄唇微启,无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这与“留影璧”中记录的那股灼热蛮荒的力量气息…何其契合!也与那些深藏于皇室秘库、早已被列为禁忌的古老卷宗中,关于某种失落血脉的零星记载…隐隐呼应!
沈云昭…她的身世,她母亲凤歌的“病逝”,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这沈府深处,必然埋藏着惊天之秘!
“沈弘文此人,优柔寡断,色厉内荏。经此巨变,心神已乱。其书房暗格,虽有机关,但不过寻常。”萧绝的声音淡漠响起,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夜枭’,‘影七’。”
“属下在!”两名影卫立刻单膝跪地。
“潜入沈弘文书房。目标:所有关于其已故夫人凤歌的文书、信函、记录,尤其是其‘病逝’前后半年的府中密档、采买清单、仆役名册、乃至…任何带有‘盐’、‘凤凰’、‘图腾’等字迹或图案之物。”萧绝的指令清晰而冷酷,“若有暗格,仔细搜寻,不可遗漏一纸一屑。动作要快,痕迹要净。”
“遵命!”两名影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开,身形一晃,便已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沈府那高达丈许的院墙,瞬间融入府内更深沉的黑暗之中,没有惊动任何守卫。
萧绝依旧站在原地,负手望天。夜空无星无月,只有浓云翻滚。他袖中的“留影璧”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微微散发着温润的光晕。璧中记录的影像在他强大的神识中飞速回放:失控的马车,淬毒的冷箭,千钧一发之际那无形灼热屏障的骤然爆发,扭曲断裂的箭矢,以及少女那双在生死关头依旧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眸…还有,那被反引的兽群,血腥的反杀,冷漠的逼供…
这一切,绝非一个普通深闺弱女所能为。那力量…那心性…那份在绝境中掌控局面的冷酷与智慧…都指向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
“前世…么?”萧绝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他沉寂的心湖。那些尘封在皇室秘库最深处、被斥为荒诞不经的古老传说——关于灵魂转生、关于血脉觉醒、关于在巨大执念或诅咒下打破生死轮回的禁忌记载…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若真如此…沈云昭前世,究竟是谁?与她母亲凤歌的离奇死亡,与她体内这被“盐蚀文”污染却依旧恐怖的血脉之力,又有何关联?这沈府,这看似平静的京城,乃至这大梁天下…是否早已被卷入了一场跨越生死的巨大旋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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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弘文的书房,位于沈府前院东侧,此刻门窗紧闭,漆黑一片。白日里圣旨的雷霆之威和爱女终身囚禁的打击,早已抽干了这位尚书的精气神。他草草应付了老夫人派来传话的周嬷嬷(周嬷嬷只得到沈弘文魂不守舍、语焉不详的保证),便将自己锁在书房内,对着满架书籍借酒浇愁,此刻早已烂醉如泥,瘫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鼾声如雷,对即将降临的“不速之客”毫无所觉。
两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悄无声息地滑过门缝的阴影,潜入室内。浓烈的酒气混杂着陈年墨香和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其中一人(夜枭)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室内布局,精准地锁定在靠墙那排巨大的紫檀木书架第三层,一个看似不起眼的雕花云纹装饰上。他伸出戴着特制薄鳞手套的手指,在云纹几个特定的凸起处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快速按压、旋转。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械弹响。
书架无声地滑开半尺,露出后面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暗格入口。
影七如同狸猫般闪身而入。暗格不大,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个上了年头、落满灰尘的紫檀木匣。他动作迅捷而轻柔,将木匣一一取出,放在书案上。
夜枭留在外面警戒,同时快速翻检书案上散乱的公文和书架上的普通书籍,寻找可能遗漏的线索。
影七打开第一个木匣。里面是几卷画轴。展开一看,画中是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女子。她立于一片灼灼桃花林下,身姿窈窕,侧脸线条优美,气质清冷孤高,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灵。她的容貌,与沈云昭至少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眼神也更加深邃复杂。画作并无署名,只在角落钤着一枚小小的、形似展翅火鸟的朱红印记——那印记的形态,竟与萧绝“留影璧”中捕捉到的、沈云昭爆发力量时无形的气息波动隐隐相合!
影七心头微凛,迅速将画轴卷好收起。
第二个木匣里,是几封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的信笺。信是写给沈弘文的,内容多是些日常琐事,但字里行间透着一种刻骨的冷淡与疏离。其中一封的末尾,赫然写着:“…‘盐庄’送来的冰晶,寒气过甚,于昭儿体质有碍,请老爷吩咐,日后不必再送。”落款只有一个字——“歌”。
盐庄?冰晶?寒气过甚?影七立刻捕捉到关键词。这与“盐蚀文”的阴寒之力,以及沈云昭体质的描述,何其吻合!他迅速将信笺收起。
第三个木匣最沉。打开后,里面并非文书,而是厚厚一叠用油布包裹、保存尚好的账册!封皮上写着“丙申年府中用度细录”。丙申年…正是沈云昭出生、其母凤歌“病逝”的那一年!
影七快速翻阅。账册记录详细得令人发指,大到房舍修缮,小到针头线脑。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过滤着。突然,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
“腊月十七,支银五百两,付‘永盛盐行’掌柜王德海,购‘天晶盐’十斤整。备注:夫人药浴专用,着心腹张婆子亲自押送入府,直送‘听雨轩’小库房,不得经他人之手。”
“腊月廿三,支银三百两,付城外‘义庄’管事李老四,用于…夫人病体沉疴,需清净之地静养,封存‘听雨轩’偏院水井一口,并处理相关…污物。备注:务必隐秘,不留痕迹。”
“正月初九,支银一千两,付城南‘慈恩庵’主持静安师太,为夫人诵经祈福、供奉长明灯之用。备注:此款从夫人嫁妆私账中支取,不入公账。”
一条条记录,冰冷而残酷!时间节点,正是凤歌“病逝”前后!
“天晶盐”!十斤!药浴专用?这分明是杀人于无形的酷刑!封井?处理污物?欲盖弥彰!而所谓的诵经祈福,更像是一场精心粉饰的告别!
影七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迅速将这本关键的账册连同前面的画轴、信笺,用特制的防水油布仔细包好。又快速检查了其他几个木匣,确认再无更有价值之物。
“撤。”夜枭的声音在暗格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远处似乎传来了巡夜家丁模糊的脚步声。
影七闪身而出,夜枭迅速将暗格恢复原状,抹去一切痕迹。两人如同来时一般,化作两道轻烟,带着那包足以掀翻沈家屋顶的秘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书房的黑暗里,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酒气和昏睡不醒、对家中核心机密已然失守毫无所觉的沈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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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摄政王府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布满玄奥符文禁制的禁室内。
灯火通明,映照着四壁高耸直达屋顶的巨大书架,上面垒满了各种材质、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卷宗与典籍。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特殊药水以及…一丝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味道。
萧绝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书案上,夜枭和影七带回的紫檀木匣已被打开。那幅桃花下的女子画像被小心地摊开在案上,画像上那清冷孤高的女子,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无尽疏离的眼眸,正静静地“注视”着萧绝。
萧绝的目光,在那枚小小的火鸟印记上停留许久。指尖凝聚起一丝极淡的、无形的灵力,轻轻拂过印记。印记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属于作画者(很可能是凤歌本人)的气息,与他袖中“留影璧”记录的、沈云昭血脉爆发的力量波动…竟产生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微妙的共鸣!虽然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
他拿起那封信,目光落在“盐庄冰晶寒气过甚”的字句上,眼神冰冷。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那本摊开的丙申年账册上,手指缓缓划过“天晶盐十斤”、“封井”、“处理污物”等字眼。
静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王爷,”夜枭垂首禀报,“属下等在沈弘文书房外间的书架上,还发现了一本被刻意塞在角落、蒙尘多年的《南疆异闻录》残卷。其中一页…被人为撕去大半,残留部分有‘火凰涅盘…盐海葬…’等零星字迹。”他将那本残破的古籍残页奉上。
火凰涅盘…盐海葬…
桃花画中的火鸟印记…
账册中的“天晶盐”、“封井”…
赵姨娘嘶喊的“火凤凰”、“淹死”、“盐腌”…
“留影璧”中沈云昭爆发的灼热蛮荒之力…
太医诊断中那阴寒入骨、纠缠血脉的“盐蚀文”…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头皮发麻、几乎颠覆认知的真相!
萧绝缓缓抬起手。掌心上方,空气微微扭曲,那枚“留影璧”悬浮而出,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璧中的影像再次流转,定格在沈云昭濒死爆发、无形屏障震碎毒箭的那一刹那!影像中,少女心口的位置,仿佛有极其微弱的、肉眼难辨的暗金色流光一闪而逝,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展翅欲飞的轮廓——正是那画中火鸟印记的形态!
“原来…如此。”萧绝低沉的嗓音在静室中回荡,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冰冷与…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云昭的母亲凤歌,绝非普通女子!她极可能就是那古老传说中早已断绝、被视为禁忌的“火凰血脉”的继承者!而她的“病逝”,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以“天晶盐”为武器的谋杀!目的,便是彻底污染、断绝这恐怖的血脉!而沈云昭…她不仅继承了这血脉,更因某种未知的、可能涉及“涅盘”或“转生”的禁忌力量,在血脉被“盐蚀”污染的状态下,依旧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在生死关头,能引动血脉深处那被诅咒的、属于“火凰”的力量!
赵姨娘口中的“淹死”、“沉塘”,恐怕并非虚言。那被封的“听雨轩”水井…便是罪恶的终结之地!而沈弘文…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懦弱的默许者?是无知的帮凶?还是…更不堪的主谋之一?
“火凰血脉…盐蚀之诅…前世今生…”萧绝看着画像中凤歌那清冷孤高的容颜,又仿佛透过画像看到了沈云昭苍白倔强的脸。他深邃的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川深处,第一次掀起了足以撼动根基的惊涛骇浪。
沈云昭…你究竟是背负着怎样血海深仇与诅咒归来的亡魂?你母亲的血债…你体内这随时可能失控、焚尽自身也焚尽周围一切的恐怖力量…还有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窥伺的京城棋局…
“呵…”一声极轻、却带着无尽寒意与兴味的低笑,从萧绝唇边溢出。他修长的手指收拢,将那幅画像缓缓卷起,连同账册、残页,一同锁入书案下一个刻满符文的玄铁秘匣中。
“沈府这潭水…比本王想的,要深得多,也…有趣得多。”他站起身,玄衣无风自动,目光投向静室窗外那依旧沉沉的夜幕,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松鹤堂那盏微弱却倔强亮着的灯火之上。
“沈云昭,你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本王…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