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只剩下帝后和跪着的莲娘。
裴齐光紧紧挨着沈朝盈坐下,像个寻求安慰的大型犬,把脸埋在她颈窝蹭了蹭,闷声道:“初初,我真不知道……水汽大,我以为是你就……”
“知道了。”沈朝盈打断他,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我信你,只是这郑知礼……”她眼神冷了下来,“其心可诛。”
她看向莲娘,莲娘依旧抖得厉害,“你也起来吧,地上凉。”
莲娘这才颤巍巍地爬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帝后。
沈朝盈沉吟片刻,对裴齐光道:“这女子,还有她那些姐妹,都是可怜人,被郑知礼当作棋子,身契在郑知礼手里,离了这里,她们也无处可去,恐怕还是落入火坑。”
裴齐光哼了一声:“你想放她们走?”
沈朝盈点点头:“身如浮萍,被逼至此,何必为难她们,给她们些银钱傍身,找个稳妥的人,送她们离开望湖城,寻个安生地方过日子吧,至于郑知礼……”
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自有他的下场。”
裴齐光虽然余怒未消,但对沈朝盈的决定并无异议,只嘟囔了一句:“便宜她们了。”
说着又往她身上蹭了蹭。
沈朝盈对莲娘道:“你听见了?稍后会有人安排,放你们姐妹自由,再给你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以后好好过日子,莫要再行此等事了。”
莲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朝盈,难以置信。
沈朝盈淡淡道:“本宫言出必行,记住今日的教训,以后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莲娘“噗通”一声又跪下了,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磕头,泣不成声:“谢皇后娘娘天恩!谢皇后娘娘!娘娘大慈大悲,奴婢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杨全刻意提高的声音:“陛下,娘娘,郑通判及夫人带到!”
郑知礼被杨全“请”进来时,脸色灰败,腿脚发软,万夫人紧随其后,神情虽凝重,背脊却挺直。
裴齐光已换好干燥寝衣,坐在沈朝盈身侧,脸上余怒未消,沈朝盈则平静地看着郑知礼,指了指跪在地上,已披上宫人递来的外衫的莲娘:“郑知礼,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郑知礼看着莲娘,又看看帝后阴沉的脸,最后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妻子,心知大势已去,欺君是死罪,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陛下、娘娘息怒!臣……臣一时糊涂,臣见陛下舟车劳顿,想……想献上伶人伺候陛下解乏,又怕皇后娘娘不喜,才出此下策,让她扮作小厮混入浴房……臣该死!臣罪该万死!”
他边说边砰砰磕头,额头很快见了红。
“哦?只是伺候解乏?”沈朝盈语气淡淡,“本宫看,你是存了攀附钻营的心思,想借美色邀宠吧?你方才宴席上那点盘算,打量本宫看不出来?”
郑知礼抖如筛糠,涕泪横流:“臣不敢!臣不敢!臣就是……就是昏了头了!求陛下、娘娘开恩啊!”
万夫人一直垂着眼,此刻才抬起,眼中是深深的疲惫。
她对沈朝盈福了福身:“娘娘明察,此事妾身毫不知情,若知他行此龌龊之事,定会拼死阻拦。”
沈朝盈的目光落在万夫人身上,带着审视。
她早已从席间万夫人欲言又止的劝阻和此刻的镇定中看出端倪,也听逐一提过望湖城治理尚可,但郑知礼本人能力平平。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成形。
“万夫人,”沈朝盈声音清晰,“本宫给你两个选择。”
郑知礼和万夫人都是一怔。
“其一,”沈朝盈目光扫过郑知礼,“郑知礼贬为庶民,你二人离开望湖城,去乡下做个普通百姓,若你心中尚有这个丈夫,便与他同去,从此清贫度日,安分守己。”
郑知礼眼中瞬间充满希望,急切地看向万夫人。
“其二,”沈朝盈语气转冷,目光锐利地盯着万夫人,“郑知礼,处死,而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接任望湖城通判之职,堂堂正正,为这一方百姓做事。”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连裴齐光都微微挑眉,随即眼中露出笑意,明白了沈朝盈的用意。
她根本就没打算放过郑知礼,这是在试探万夫人,是选择守着朽木般的丈夫沉沦,还是抓住机会挣脱枷锁,施展抱负。
郑知礼如遭雷击,惊恐地看向万夫人,猛地扑过去抓住她的裙角:“夫人!夫人救我!选第一个!我们回乡下去!我……我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对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夫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万夫人被他拽得晃了晃,低头看着这个涕泪交加,全无半分骨气的男人,眼神复杂,过往的岁月在脑中飞快掠过。
初嫁时也曾为他儒雅的外表倾心,后来渐渐看清他的虚伪、无能、钻营和凉薄。
她为望湖城殚精竭虑,他坐享其成还要嫌她不够温顺。
那些深夜里的呕心沥血,那些被丈夫窃取功劳的憋屈,那些看着百姓因丈夫无能而受苦的心痛……
情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和为民操劳中消磨殆尽。
她沉默了片刻,这沉默让郑知礼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终于,万夫人缓缓地拂开了郑知礼的手。
她后退一步,对着帝后深深一福,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挣脱樊笼的决然:“臣妇万明镜,叩谢陛下、皇后娘娘天恩!”
她报上了自己的全名。
“明镜最初嫁他时,也曾有过憧憬,然日久见人心,郑知礼其人,外饰清名,内里不堪,行事龌龊,德不配位。”
“明镜早已心死,留在其身边,不过是为了望湖城百姓,不忍见他们因主官昏聩而受苦。这些年来,府衙公文批阅、河道水利勘查、赋税徭役筹划、乃至今日席间应对之策,十之八九,皆出自明镜之手,郑知礼坐享其名而已。”
她抬起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和压抑已久的渴望:“今日,若能以丧夫之痛,换一个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的机会,明镜万死不辞!请陛下、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