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未明透,山路薄雾弥漫,初阳未破,禅房内却已有炭香缓缓燃起。
裴齐光坐于几案前,面前摊着未完的经文,一盏茶已凉,他神色无异,只是手中执笔已停了许久。
他听闻沈朝盈要嫁给定安王。
那消息是偶然从一位世家子口中听来的,说定安王近日频频出入沈家,还曾遣人送金饰玉器入府,说是下了聘礼。
旁人皆笑言佳偶天成,他却一句未听进去。
他看着灯火沉了又亮,呼吸一下一下压着胸腔的胀闷。
茶水不觉已溢,落在案上。
他却没动,只在下一瞬站起身,袖袍翻动,带起檀香一缕。
他不能让她嫁。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哪怕他该是最清心寡欲的那一个。
她再来寺庙,是数日后,雨刚停,石阶还潮着水痕。
她一如往常走入殿内,却没看见那日常守在佛前的僧人,刚要转身离去,身后一阵风起,衣袂一紧——
“沈朝盈。”
她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拽入回廊深处。
衣裙擦过木柱发出细响,她惊慌挣扎,却在下一瞬被他按在了墙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控制。
她抬头,正撞进他眼中那一瞬掩不住的翻涌。
那不是佛子的清明,而是一个男人极深的执念。
“你要嫁人?”他声音低哑,语气却克制得可怕,“你可曾心甘情愿?”
沈朝盈愣住,下一句反驳尚未出口,他的手已经覆上她的肩,仿佛怕她说出“愿意”那两个字。
她反应不过来,“大师……为何问我这个?”
他沉默,低头看她,眼神从她眼梢到唇角,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冲破最后一丝薄冰。
“我以为……我可以不动心。”他说得极轻,像是在自问,“可你一来,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语落之时,他已俯身吻她。
并不轻柔,也不是粗暴,而是那种藏了太久,克制太久的情绪,在此刻全然泄露。
她被困在他怀中,闻到他衣襟上久居清庙的淡香,可那双手,却不再是佛子之手,而是一个男人,彻底失控的渴望。
唇离开时,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
“沈朝盈,我舍不得你。”他说,“我不要你嫁他。”
那一刻,他眼中没有了神佛,只有她。
*
她一离开寺庙,雨又落了下来。天灰得像一张湿纸,马蹄踏着泥水,飞快地驶出山门。
沈朝盈坐在车中,指尖还在微颤,唇间残留着那场吻的余热。
她未说一句话,也未回头,但心跳比车轮转得更快。
他竟吻她了。
他是裴齐光,是寂光大师,是这个世上最远离欲念的人。
他曾几次连看都不敢看她,言语清冷如雪,可就在今晨,他将她困在怀里,低声说,“我不要你嫁人。”
那句话,比吻更叫人震动。
她不是不动心的。
她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像一座不容侵犯的山,她渴望靠近,却又不敢轻慢。
她本以为这份悸动会随着婚期临近慢慢褪色,却没想到,在这一刻,全数被点燃。
夜深,回到沈府。
她一夜未眠,坐在妆镜前,卸下钗环耳饰,只留发松披肩。
蜡烛燃到尽头,烛泪滴在铜盏中“啪”地响,她才猛地回神。
她不能嫁。
不能带着这颗已动摇的心,走进定安王府。
次日清晨,沈朝盈站在父母跟前,声音平静而坚定,“这门亲事,我不愿意。”
父亲惊怒,母亲试图劝她,“是哪里不满意?定安王为你备嫁,礼也送齐,婚书都定了!”
她抿唇,不解释,也不哭,只说,“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她没有说那人是谁。
不能说。
她只是看着母亲的眼,执拗地开口,“女儿知道这么做是不孝,可若让我嫁了别人,我这一辈子都会怨我自己。”
那一刻,她眼里是真的红了,眼尾烧着细碎的火。
她想起那日山风扑面,他立在佛前,眼中藏着滔天的欲念却一句都不肯多说。
她不敢确定他会为她放弃佛门,也不知他是否真的会等她。
但她愿意赌一次,赌这世间唯一一个让她心动的人,不是昙花一现的执念,而是能为她破了道,烧了心的劫。
*
那夜风极大,卷着寺庙的风铃声响彻山谷,像是谁在反复低语着“快走”。
裴齐光立在松林下,僧袍已换成素青长衣,手中只提一盏灯。
他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眉眼之间却藏不住浓烈的渴望。
沈朝盈来迟了。
她穿着一身寻常女装,发髻极低,发钗也未戴,轻声道,“我只带了一些银票,别的都没了。”
裴齐光看她一眼,什么也没问,只将她的手握住,“够了。”
他们一路下山,月光皎洁,两人肩并着肩,不说一句话。
裴齐光心中静得出奇,连这些年来他每日诵经时那颗摇晃不安的心,也仿佛在这一刻真正安稳下来。
他想过很多路,有可能会被追兵拦下,也有可能她在最后一刻反悔,但她来了。
她站在他面前,把一切都丢给他了。
那就够了。
他们走至半途,山路尽头忽有人策马而来,传话匆匆,“沈府出事了!沈老爷被指私通敌国,已下诏狱!”
沈朝盈倏然转身,脸色煞白,“怎么会……”
“定安王方才入宫,已言明愿为沈府求情,只要小姐……”
话未说完,沈朝盈已站定,眼中一瞬间从柔软变得清明又痛苦。
她看着裴齐光,他也看着她。
他没有逼她。
他只是低声问她,“你想留下来吗?”
沈朝盈闭了闭眼,轻轻点头,像是落在肩头的一枚雪花,化在唇边。
“想,但不能。”
裴齐光点头。
他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那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她的归途,只是一场她暂时避风的佛梦。
她穿上嫁衣的那日,城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她坐在凤轿中,面纱垂落,眼中无波,只有手指微微蜷着,指甲掐进掌心,却始终没流出血来。
有人说,她出嫁那天,远山钟声响了三十三下,比平日多了一声。
那是裴齐光所在的寺庙,送他最后一程。
那日清晨,他在禅房内跏趺而坐,面前灯火未灭。
他将最后一页佛偈铺好,低声念诵,语尾极轻。
“愿她安乐。”
那之后,他再未下山,亦再不受香火,只留一句话:“我已无佛。”
三年后圆寂。
小沙弥整理遗物时,发现一轴长卷,千字佛偈,字迹沉稳,尾句无咒语无签名,只有反复一行:“朝盈、朝盈、朝盈……”
*
他破了道心,弃了佛途,世人皆道他疯魔,唯他知,今生今世,只求一次——
她愿意来,愿意说:“我跟你走。”
可惜山门再也无人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