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香炉只剩余焰，灯芯悄悄烧到一寸黄光，风从雕窗缝隙钻进来，掀得案头书信微颤。
惇王一身常服，坐在灯下，手中捏着刚拆开的细笺。
纸上是瑶古娜的字迹，娟秀却极紧，落笔不带一丝女儿家的游移。
【曜华宫近来极静，珩婕妤起居有异，多有避忌。宫中虽未宣扬，然妾身以为，多半已有喜脉。】
他盯着那一行字，指节慢慢收紧，直到纸页微皱，灯火在他睫下抖了一下。
珩婕妤，有孕了。
这封信像是一颗落子，打在早已波澜暗藏的水面上。
他缓缓阖上信纸，将它压在案角镇纸下，坐在那儿半晌未动。
静得仿佛这一刻，他不是那个位居王府、手握暗棋的宗室亲王，而只是一个还来不及把话说出口的弟弟。
裴齐光。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沉得太久了。
他是他唯一的兄长，亦是最熟悉，最敬重，最不能不妒之人。
他们自幼并肩学骑、共案读书，他见过裴齐光遍体鳞伤却咬牙不哼，见过他少年执剑于雪中，无言将他护在身后
他也见过那个少年，在先帝病重那夜，独坐殿外整整一宿，眼圈通红却滴泪不落。
他是兄长，是帝王，是乾坤万象。
而我……永远只能站在他的影子边。
惇王喉咙微紧，手指按在书案上，掌心一寸寸发凉。
他不是不爱他的兄长。
正因如此，他才从未真刀真枪地翻脸过。
可这世上的事从不尽如人意。
檀儿（明妃）……她那样的人，该拥有的不是在宫墙中日日被隐在后位，抬不起来头的“安稳”，而是站在中宫之上，被万目所仰的尊贵。
她不能等了。
“你一身风骨，却日日在别人的光后低眉。”他喃喃道，“若我为你不惜天下，你可愿信？”
惇王倚靠在椅背中，抬手轻轻阖目，眼前却浮现的是明妃的影子，眉眼如画，却永远隔着风声与礼法。
他爱裴齐光，也爱天崇。
但他更爱檀儿，爱到愿意亲手将这些温情拆毁，去换她一个可以昂首的未来。
书案前的灯火终于熄了。
惇王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
夜风吹得帘幔微颤，墨色的宫墙在远处静默不动，像一头沉睡的兽。
他心中却一点点清明起来。
沈朝盈有孕，那孩子一旦降生，曜华宫必将封妃，母凭子贵，稳居中宫之下。
而皇后早就身子虚弱，许多年未能再孕，裴齐光若想立嗣，那孩子，便是天然的太子之选。
到那时，朝局便稳，局便成了死局。
一切，再无转圜。
他的手指轻轻按在窗格上，似有寒意自掌心渗入骨中，思绪在某个深埋的角落悄然泛起。
那日秋猎前，皇后突吐血昏厥并不是旧疾突发，而是他亲手备好的“补药“”早就布好，配方巧妙得连太医也查不出端倪，激发旧疾，不致命，却能逼出一场足够严重的“危在旦夕”。
一切都算准了。
皇后病重，宫中空虚，裴齐光必定急召回宫，而那一株救命的雪莲秘药，恰好由瑶古娜带着跪在凤仪宫门外求见。
“救驾之功”换来的位份，只是一个借口。
真正的目标，是送她进宫，替他守在裴齐光身侧，看宫中变局，看心之所向。
他太清楚陛下，清楚到连试探与怀疑都能预见得一清二楚。
裴齐光不信她，不碰她，却日日召她伴驾在侧，不过是想把这枚棋子握在手心里，不叫她真正落在他人之手。
可他已经晚了一步。
瑶古娜从头到尾，都是他惇王的人。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拣了一张旧笺，飞快写下几行字：
【她若当真有孕，决不能容其生产。药也罢，惊也罢，务要无声无息。】
写到最后一笔，他略一沉吟，墨点微凝。
信封封好，他未立即遣人送出，而是缓缓坐下，落笔取出另一张夹在书册中的账册。
那上面密密麻麻，是他这些年暗中联络的前朝宗亲，旧部，出宫女眷与降藩支系。
惇王捻起烛芯，重新点燃灯火，火光跳了几下，映出他眼中一抹凉光。
夜深风紧，逐八提着长刀从墙角翻身落地，落脚无声，袖间披着浅纹暗银甲。
今日他原本在北坊查一件私斗案，途中却听见暗巷里一声急促的轻响，像是有人经过。
逐八一动未动，却眼角扫见一道不该出现的身影。
那人着制式王府便衣，步履轻快，左手拇指戴着一枚嵌红宝石的金环，正是惇王府中贴身心腹纪广成的标志物。
他悄然跟了一段，那人脚步匆匆，袖中似藏有文卷，行至巷口忽然转入死角，消失不见。
逐八没有追上，但他心中已有警觉。
深夜送信，身着夜行衣，走的是暗巷，不进衙门……不是平常吏员的行径。
长公主府。
“纪广成……”荣禧将那名字轻声复诵了一遍，眉眼温婉如常，却指尖轻轻扣着茶盏边缘。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纪广成是谁。
他是惇王最早收的随侍之一，从惇王还是皇子时便追随左右，忠心耿耿，若非有紧要事，绝不会深夜亲自出府。
“你确定他是从王府方向出来的？”她轻声问。
逐八点头，“属下跟了一段，看清了他的脚色印纹。”
荣禧没有急着回应。她放下茶盏，站起身，在榻前慢慢走了几步。
她心里开始觉得不安了。
从小她便夹在两个兄长中间，一个冷，一个烈，但她都亲近。
惇王少年心气，曾带她出去游山玩水，逗她开怀，而裴齐光登基前夜曾将她召入偏殿，一句“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让她哭了整宿。
这两个哥哥，她从不愿多心。
可如今……纪广成私自送信，惇王府动作频频，京中旧臣忽有异动……
她咬了咬唇，终于轻声吩咐，“逐八，明日随本宫进宫。”
她停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向窗外灯火，“本宫要见皇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不能说。
可她实在害怕，她隐隐觉得有些事，若真到了晚一步，可能就再也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