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的樵夫从大梦中醒转,发觉手中的斧头已经烂了木柄,还好你进入太虚境时带的996是一把长剑,本身就是金属,因此你抱剑归来时,它依然还是那副模样。
你问996,你在吗,996也没给出回答。
996居然也有食言的时候。
说是百年,对于读者也不过是随手翻过的几页,时间轴是可以被文字随意拨弄的胶卷,重要的不是时间,而是变化,过程被无限简略,能看到的只剩下结果本身。
太虚境确实赋予了你无尽可能,只需要心念一动,不用996的配合,这把剑就如臂指使,承载着你稳稳升起,你想要对那个教你御剑的人炫耀,刚回头又抿起嘴唇。目光向下,越过层林叠嶂,被加强过的五感不该错过这里任何一个人——
你看见了沧海桑田。
奚云骨将你推入太虚境时,你只隐约记得是一处山崖,她站在崖边冷冷俯视着你,眼里的狂热如同夜火,在你和她之上,天空被烧成赤红,万重山突逢大变,只是你连加入其中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一切就戛然而止。
在记忆里,万重山总是钟声不歇,人潮似海。这是这本书里最热闹的地方,问剑峰剑气纵横,总是有打坏的亭台楼阁报修,修缮到最后大家多住的平房草屋。赤冶峰炉火不熄,常年如夏,即使是在冬季,也是雪化得最快的地方。玄罡峰符文缭绕,怪事也最多,不管是人变成猫狐狸变人,还是引雷符用来烤肉的可行性研究,以及渡劫过程是否可以通过避雷针无痛升级的争论,都曾让你忍俊不禁。灵源峰草木葱郁,怀鹤苑坐落其中,你在这里看过很多次云卷云舒。啸云峰兽鸣悠长,云朵一样的云羊落在草地上,慢悠悠地向前移动,你喜欢它们的眼睛……
人们喜欢说恍如隔世,又喜欢说恍然如昨,对于记忆,时间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记忆里锦绣一般的万重山,转瞬只剩断壁残垣。
万重山彻底荒废了。
问剑峰的剑痕依然深刻,但风雨侵蚀,剑气早已消散,只剩寂静的沟壑横贯山体,如一道道未愈的旧伤。赤冶峰的炉火早已熄灭,巨大的山腹坍塌如同一只空旷破败的旧铜炉。玄罡峰符塔倾颓,曾经明灭的符文彻底暗淡,只剩几张符纸如枯叶般在高空盘旋。灵源峰的温室顶盖塌陷,曾经的药圃被野草荒木占据,长出大片漫无目的的苍翠,却再无人前来采摘。啸云峰骨骸依旧,巨兽脊背似乎更为突出,却失去了生机,只是沉沉躺在云雾间,再也不会醒来了。
你沿着曾经来时的道路飞向山巅,穿云梭不知所踪,琉璃瓦碎,青砖瓦解,只有飞鸟,从坍塌的宫殿中惊起,迅速隐没于阴沉的云层中。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你自己。呼啸的风声在你耳边猎猎作响,你问道:“996,你在吗?”
“云出岫?”
“莫厌冬——”
“沈悬珠。”
“奚云骨!”
到后面这些名字已经变成了一种发泄的尖叫,茫茫天地间,只有你自己的声音能让你确定自己存在。
水是如此神奇的造物,它既能从空无中孕育生命成为新生的温床,又能哺育生灵成为从天而降的甘霖,还能变成某一页落不尽的大雪扫清月色,又能变成某只眼睛旁挂着的眼泪。
你想你也许落泪了,但这悲伤也很快变成无所寄托的空无,和泪水一起被狂风卷走,什么痕迹都没有,悲伤的证据都消失的话,悲伤也就无迹可寻。
于是变成愤怒,可迄今为止的一切像一场荒谬的默剧,你想找一个罪魁祸首,却揪不住任何一个人的衣领,怪奚云骨吗,在她之外究竟还有什么人?
你向着万重山正中央的腹地湖泊疾驰而去,初到万重山时,沈悬珠向你介绍万重山的种种传奇,万般特点,最后高悬在你们头顶之上,代替日月的便是这座太虚学宫。
此时的它一半沉在湖底,一半探出水面。
残破的宫墙已经裂开,如兽骨探出水面。碎裂的长阶浮于冰层之下,像一条条断肢。最中央的大殿塌陷入湖底,巨大的拱顶一半裸露在外,一半沉没不见,那形状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手。
太虚学宫曾高悬天穹,金玉辉映,浮空如梦。如今却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墓碑,你和它沉默地对峙着,你有问题,它却没有答案。
你沿着湖面向前飞行,浪潮在你身后分成两道透明的薄刃。你最终停在那片废墟之上。
在还没有接触到水面的部位,居然还留有几座木柜,也许有什么特别的设计,亦或者是赤冶峰的巧夺天工,打开柜门,你竟然闻到了陈旧的尘埃味道,而不是潮气,这意味着你也许还能看见纸上的内容。
此处似乎是保存档案的建筑遗骸,你抽出一本归档后的本册,想要看看是什么,反正现在你已经无事可做。
翻开的瞬间你依然呼吸一顿——
那是学报《道衡》。
你闭了闭眼睛,仿佛身边还是好友三两,笑指风云,坚信着未来岁月悠悠,这世界终有你我的一席之地。
因此,虽山万重,吾道不孤。
此时此刻忠诚陪伴着你的居然只剩下该死的好感度系统,你心生厌烦,盘着腿在废墟上坐下,衣角沾湿。
经过太虚境一场虚幻的历练,你的等级停在了lv. 99的位置,所谓的好感度声望值也都停在了原地,你变成当今世界不知道的人,想要再一次和他们见面,只有回到过去——
只需要回到过去。
你猛然回神,从排山倒海压过来的情绪里挣脱,故事还没有结束,奚云骨还没来宣布她得到了满意的结局,就算她真的满意,你也不回认同如此草率的收尾,你还有一条路走。
去成为剑神。
唯有剑神的剑刃,能割开时空。
应观棋亲口告诉过你两件事,他的等级是100级。而他就是剑神。
你距离宏图伟业的第一步,只差一级,而这一级的沟壑却没有因为太虚境这种外挂而被填满,你怀疑在这其中恐怕还有其余的玄机。
接下来该怎么办,去找那几个不知所踪角色的踪迹,还是随手抓一个路过的无辜群众骗财骗色骗好感度,或者干脆坐下来修炼一会?虽然确定了目标,但到达的路径还有待商榷,更何况这些方法也许并不能解决问题……
你握住996的剑柄再一次起身,它一如既往能给予你力量,即使996不在。那力量本来就属于你,你总是可以改变故事,就如同你会选择自己喜欢的故事去阅读,我之所见即是宇宙本身。
你忽觉身后有水声,头也不回向后抽刀,剑气纵横,倾泻而去,湖水都被分隔开,露出干涸的湖床,你回神又是一剑,这一剑却被来人拦住,这也在你意料之中,不如说此时此刻还会阴魂不散找过来的人,也只有他了。
应观棋踏水而来,拦住你第二剑的正是他手中游龙,他拂开被激起的水汽,依然带着可恶的笑容定定看你。
你叹口气:“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赠你的保命符,你好像没有丢掉。”应观棋淡淡道。
虽然是塞在零零碎碎的行装里,可带可不带,但你确实没有怀疑过应观棋的实力,只是没想到保命符还有追踪的本事。
见你脸色不太好,应观棋忙补充道:“想要在各种危机里保住你的命,当然得我亲力而为才行。”
你说:“所以,你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什么都没做?”
应观棋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笑容不改,你想把剑抵他脖子上,却也清楚这人只会笑着迎上来,你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再被他调动情绪:“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很久了吧。”
你想试探出信息,应观棋也不吝啬:“拢共过了126个年头,万重山自那一夜后一蹶不振,此地又因为灵脉被断,早已荒废了。”
轻描淡写几个字,就判了死刑。
你把被湖风吹动的碎发拢到脑后:“真是荒谬。”
“故事不够荒谬就不是故事了,”应观棋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成全这个故事。”
“我已经厌烦了这套说法,你也好,奚云骨也罢,都是一样的疯子,”你恹恹道,“为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的故事肝脑涂地,不觉得好笑吗?”
应观棋认真道:“我的人生已经够可笑了,所以一定要是happy ending才行。”
他目光澄澈,却被期待点亮,你知晓他对你有所求,就像奚云骨一样,他们总是把某些信念寄托在你身上,而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应观棋不紧不慢道:“想必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办,剑神的剑,足以斩断时间。”
“你想要回到过去,就必须成为剑神才行。”
这倒确实是你眼下的痛点,见你点了点头,应观棋笑弯了眼睛:“所以我一发觉你回到这里,就来找你做交易,我助你当上剑神,你实现我一个小小的心愿,怎么样?”
你警觉起来,狐疑地打量他,他还有什么心愿,在你手下死去?
“为了表达诚意,我还要提醒你几件事,”应观棋说,“以免我亲爱的后辈步上我的后尘,第一件事,回到过去后,杀了过去的自己。”
你一愣:“所以周越川那时候看见的人——”
果然是他。
“正是在下,”应观棋彬彬有礼道,“可惜奚云骨不让我这么做,如果和她动手,杀了她心爱的主角,会给我带来麻烦,我还有别的事情想做,所以我只能顺应剧情灭了应家满门,之前的剧情就是这么对我的,凭什么另一个我能逃过去?”
“不过奚云骨变心了,她心爱的主角换人后,周越川的生死就没那么重要,果然被我找到了可趁之机,”应观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这么说来,我应该谢谢你。”
你咬着牙忍住怒气问他:“为什么非杀不可?”
“猎犬,”应观棋说出了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词,“有一只猎犬,一直追逐在我这种人身后,想要逃脱他的追捕,只能取代另一个我。”
他觑你神色:“你看起来并不奇怪。”
你回过神:“猎犬……廷达罗斯?”
“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多,”应观棋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再解释。”
但是996在第一卷就强调过,每个时空的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没有可能会看到另一个自己。廷达罗斯也曾告诉过你,你是特殊的,你的时空穿越并不受时空法则的限制。应观棋并不知道这些,你也没必要告诉他。
你收敛神思:“既然有第一件,想必还有第二件?”
应观棋说:“去找沈悬珠。”
“……什么?”
“我答应了他,也做个顺水人情,”应观棋道,“回到那个夜晚,省去试错的时间吧,你的时间想必也很宝贵——直接去找沈悬珠。”
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哀愁:“这也是他的愿望。”
为何沈悬珠会让应观棋转告这个消息?仿佛他知道应观棋会来见你,而你也将逆转时间。
“就算我问你为什么,你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你说。
应观棋摇摇头:“这件事,我也是一知半解,我想,能理清真相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我特地来当你的垫脚石。”
话题回来了,你扶着断壁居高临下盯着他:“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尽管你已经做好了任何愿望都帮他实现的准备,但应观棋说:
“我想和你再重新见面。”
你好像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我们本来就会见面。”
应观棋摇摇头:“不是那个夜晚之后的,我希望你在渡梦节那天和我一起赴梦,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
他想了想说:“不过我是个很难处理的人,你只需要把我对你说过的故事都告诉应观棋,至于他信不信,就都是他的事了。”
你说:“他不正是你吗?”
应观棋反问道:“你不是觉得我和周越川是两个人?”
“……”
最终你说,“我答应你。”
应观棋露出的笑容看起来真情实意了许多:“谢谢你。”
他的道谢让你浑身别扭,你“唔”了声,想问他要如何帮助你成为剑神,但眼下的氛围好像实在不适合说出口,你默默无言,群山静默,应观棋说完这句话,似乎也遗忘了语言,你注视着万重山时,他亦静静看着你。
你和他好像都在挽留终将要流走的东西,却总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杀死爱你的人。就能获得翻倍的等级奖励……”应观棋自顾自念起了这个规则,你的心也随着被揉搓捏动,在你开口之前,他继续说,“我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
他上前几步,脚下踏水无波,再点地而起,和你对视。
你下意识抓住996的剑柄后退一步:“我也没有那么着急。”
应观棋歪歪头:“你想要去杀莫厌冬?找到他可有点难度,他现在大概因为寂寞开始了冬眠……”
他说着说着,赤手托住了你的剑锋。
这完全是他的阴谋,你惊觉了这一切,应观棋一心求死,还要死在你的剑下,因此他才对一切漠不关心甚至推波助澜,不如说,他乐见其成百鬼夜行摧毁万重山,奚云骨将你推下太虚境。或许其中也存在意外,但总有一天,你会被慢慢逼入绝境,他就是在耐心等待这一天,等待你和他走上一样愚蠢的道路。
你想把剑刃夺回来,而应观棋用上了同样的力气,等级的刃口割开了他的掌心命脉,把他的生命线搅得血肉模糊,你顾及他的手,角力便落了下风。
对于剑修来说。这是一双漂亮的手。他的自毁决心却让整副躯壳都成为了祭品。
应观棋继续道:“或者说。你想要去找云出岫,他早就死了,比起其余人,他死得或许算得上幸福,为了保护他人战至力竭……我想,你会喜欢他也是理所当然。”
说话的功夫,剑尖已经点到他的心脏。
而你的心脏仿佛感到了同样的疼痛和压迫感。
你寻找着合适的角度想要把996抢回来,但你也清楚,你没有什么办法能打断他的决心了,眼前的人眼瞳深处都烧着火焰,他带着结束一切的决心赴约。
你想松开手,却也被这双眼睛震住。
鲜血横流,顺着他的小臂向下延伸,像某种邪异的纹身。
应观棋给出了最致命的一击:“在一个时间,只能存在一位剑神,你必须杀了我才能成为剑神。”
那剑刃已经划开衣物,露出苍白的肌肤,还有横亘左胸的那道伤口——
应观棋笑了:“你看,你不是做出过正确的选择吗?”
他说:“记得下手痛快一点,别像第一次杀人那样。”
你下定了决心。
你说:“对不起。”
应观棋说:“你我之间,说什么对不起……我欠你的,你也欠我的,谁欠谁的哪里说得清……”
你已经习惯拿剑了,按理说这双手已经不该再颤抖,它现在却抖得厉害,996有什么重吗,好像回到了你第一次拿起它的时候,因此它割开血肉的进度也变得缓慢,应观棋的声音变得微弱,他说:“这种事业务不熟很正常的,多来几次就好了。”
你哭着说:“什么多来几次……”
今天的眼泪怎么这么多,你想,也许是万重山下雨了。
雨水落到他的脸颊上,应观棋笑着闭上眼睛,用最后的力气对你道:“别哭了。”
而后自由和死一起降临。
“替我这个失败的主角幸福吧。”
……
你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睁开眼的瞬间,你看向会弹出设定的任务栏,然后对上几乎挨着你鼻尖的剑刃。
剑尖的寒光和你的呼吸暧昧地交缠在一起,你平静地向一旁看去,娃娃脸女生跪坐在你的床边,笑嘻嘻地握着剑柄,见你醒了,惊异道:“你……醒了?”
她没有一剑刺过来,神情轻松,仿佛自己正在开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姐姐都睡了半个月了,你再不醒,家里可就瞒不过应公子了。”
你一言不发。
她说:“不是说这把剑是剑神遗物吗,万一姐姐是中了邪,不就能发挥点作用?”
这句话终于有了点作用,你对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这假笑的范式还是师从应观棋,你说:
“这确实是剑神的东西。”
你从她手中夺回996,温期行没想到你这么做,愣在原地看着你,你仔细端详着996的剑身,在心里问它:【你在吗?】
【我回来了】
996补充道:【权限已回归最高级 随时等待回应你的需要】
你握住它的剑柄:【看我表现就行】
你转而理会了一下被撂在原地有些气急败坏地温期行:
“温期行?”你犹豫道,“没记错吧。”
温期行说:“你发什么神经?”
“你才是要收敛点,”你微笑着说,“本事配不上野心,小心哪天被人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