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焚天的烈焰烧了整整一夜,将叛军营盘后方的天空映成一片狰狞的橘红,浓烟如垂死的巨蟒,扭曲着升腾,遮蔽了初升的晨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谷物味、松脂硫磺的刺鼻余烬,还有一种……皮肉烧灼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腥膻。这气味乘着风,无孔不入地钻入瓮城残破的城墙,钻入刚刚经历了短暂喘息的新朝心脏——紫宸殿。
殿内,乌金石地砖冰冷依旧,九转玲珑玺匣静置御案,紫檀的沉静光泽在几盏跳跃的牛油灯下显得愈发厚重。然而,那份象征权柄的沉重,此刻却被另一种更压抑的氛围所取代。西山粮囤虽焚,却未能彻底击垮叛军的脊梁。如同被彻底激怒的狼群,他们在失去粮草后的反扑,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从四面八方更加凶猛地撞击着瓮城伤痕累累的城墙。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让殿宇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簌簌落下细微的灰尘。
白宸站在巨大的城防沙盘前,竹青的袍袖卷至肘部,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上面沾染着几道沙盘上代表山峦的赭石泥痕。他手中捏着一枚代表叛军主力的黑铁小旗,旗尖无意识地在沙盘上西山的位置反复戳刺,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坑。眉头紧锁,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焦灼。焚粮是断其一臂,但叛军主帅周厉显然不是庸才,他收缩兵力,将中军大帐如同铁桶般护在核心,依托西山余烬未熄的复杂地形,摆出了龟缩死守、等待援军或伺机反扑的架势。强攻?瓮城残存的兵力,经不起再一次惨烈的消耗。
“周厉此人,阴鸷多疑,用兵诡谲,尤擅伏击。” 谢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咳嗽,从殿角阴影里传来。他靠坐在圈椅中,膝上依旧搁着那副油亮的桃木算盘,算珠随着他指尖的拨动发出细碎而规律的轻响,如同某种秘语。青衫肘部磨白处的白鹤翅膀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他此刻固守西山残垒,看似被动,实则如同盘踞洞穴的毒蛇,暗藏杀机。我军若贸然进山清剿,恐遭埋伏,伤亡必重。”
他顿了顿,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左手习惯性地撕扯着衣摆一根不起眼的线头,那线头在他枯瘦的指尖缠绕,仿佛在勾勒着西山复杂的地形。“需引蛇出洞。然此蛇…谨慎异常,寻常诱饵,难动其心。” 他抬起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御案旁那道雪白的身影。
萧明凰正端坐于御案侧首的锦墩上,雪白的狐裘纤尘不染,衬得她容色愈发清艳,如同冰雕玉琢。她染着丹蔻的指尖,正优雅地捻起案上青玉碟中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殿外震天的喊杀、殿内压抑的谋划,似乎都未能扰动她分毫。她将葡萄送入口中,贝齿轻合,汁水染红饱满的唇瓣,更添几分妖娆。听到谢明远的话,她动作未停,只是眼波流转,那流转的眸光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深潭。
“寻常诱饵不行…”白宸的目光也从沙盘上抬起,落在了萧明凰身上,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权衡。“那便用…他求之不得的饵。”
萧明凰拈起第二颗葡萄的指尖,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缓缓抬起眼帘,迎上白宸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艳若桃李的笑意,眼底却无半分暖意:“陛下是说…妾身这颗…曾被他悬赏万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西秦余孽的头颅?”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远处城墙传来的撞击声似乎都远去了。
就在这时,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突兀地冲散了殿内凝重的硝烟与焦糊味。朱嬷嬷矮胖的身影端着个红漆托盘,费力地绕过巨大的沙盘,走了进来。她身上那件永远沾着豆豉味的粗布围裙此刻还带着灶房的烟火气,托盘里放着一只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玉小碗,碗中是熬得粘稠软糯、点缀着几粒枸杞的红枣莲子羹。
“陛下,娘娘,谢先生,”朱嬷嬷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里似乎还藏着未擦净的灶灰,“一夜劳神,用些羹汤垫垫吧?老奴熬了大半个时辰,撇了七道浮沫,最是安神养心。”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御案一角,浓郁香甜的气息固执地弥漫开来,与殿内的肃杀格格不入。
白宸的目光从萧明凰脸上移开,落在白玉碗中那温润的羹汤上。舌尖本能地微微一动,瞬间捕捉到莲子、红枣、冰糖的甘润气息,还有一丝极淡、被甜味掩盖的药材清香——茯苓?安神倒是没错。他微微颔首:“有劳嬷嬷。”
朱嬷嬷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应着,又殷切地看向萧明凰:“娘娘,您也尝尝?老奴特意多放了冰糖,知道您喜甜。”
萧明凰的目光落在白玉碗上,那艳若桃李的笑容淡了几分,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抚过碗沿,指尖的艳红与温润的白玉形成鲜明对比。“嬷嬷有心了。”她的声音依旧柔媚,听不出情绪,却并未去碰那碗羹。
朱嬷嬷有些讪讪,目光扫过殿内压抑的气氛,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角落垂手侍立。那碗羹汤的甜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留下的是更深的沉寂和暗流。
白宸重新看向萧明凰,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厉恨你入骨。当年西秦宫变,他胞弟死于你父王之手,此仇他刻骨铭心。若知你身陷西山,且…重伤濒死,他必按捺不住,亲率精锐前来‘了结’。” 他目光锐利如刀,剖析着人心最阴暗的角落,“此计凶险,九死一生。需用龟息之药,假死诱敌。龟息丸药性猛烈,服之气息断绝,形同真死,非心智坚毅者不可承受,且醒来后元气大伤。”
萧明凰静静地听着,指尖那颗晶莹的葡萄不知何时已被她无意识捻破,紫色的汁水沾染了她丹蔻的指尖,如同凝固的血珠。她雪白的狐裘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衬得她侧脸线条优美而脆弱。半晌,她忽然轻笑一声,笑声如银铃,却带着冰棱碰撞的脆响:“陛下好算计。以妾身为饵,引那周厉老贼出洞,再伏精锐,一举击之…确是一步险棋,却也可能是破此僵局唯一之机。”她抬起染着葡萄汁液的手,轻轻拂过自己光洁如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怜的妖娆,“只是这龟息之苦…妾身这身子骨,不知吃不吃得消呢。”
“龟息丸极苦,且气味冲鼻,易被察觉。”谢明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思索,“需寻一物,既能掩盖其味,又需…自然。”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御案上那碗犹自冒着热气的红枣莲子羹上。香甜的气息,是最好的伪装。
朱嬷嬷在角落里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双手紧张地在围裙上搓了搓:“这…这羹汤…老奴熬得仔细,撇了七道浮沫,最是干净…”
白宸的目光也落在那白玉碗上,又转向朱嬷嬷那张布满皱纹、带着灶房烟火气的脸,最后定格在萧明凰身上。
萧明凰却已站起身。雪白的狐裘随着她的动作如水般滑落,勾勒出纤细却挺直的腰身。她径直走到御案前,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羹汤。染着葡萄汁液和丹蔻的指尖,轻轻搅动着碗中粘稠的甜羹,目光却越过碗沿,看向白宸,唇角那抹艳丽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近乎凄绝的魅惑:“陛下,这碗羹汤,若真能换那周厉老贼的项上人头,妾身便是饮鸩…也甘之如饴呢。”
她微微仰起头,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端起玉碗,作势欲饮。
“等等!”白宸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一步上前,竹青的衣袖带起微风,伸手似乎想阻拦,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紧握成拳。
萧明凰动作顿住,眼波流转,带着一丝询问看向他。
白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声道:“此计需万全。龟息丸药力需精准控制,何时服下,何时发作,何时‘身死’,何时引敌,需分毫不差。且…需在你‘濒死’之地,留下足够引动周厉的‘信物’。” 他的目光落在萧明凰雪白的狐裘上,那上面用金线暗绣的西秦密文在灯火下流转着微光。“此裘,乃你身份象征,周厉必识得。”
萧明凰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指尖拂过狐裘光滑的皮毛,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她忽然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一件狐裘而已,若能取周厉性命,何惜之有?”话音未落,她抓住狐裘一侧的襟口,猛地用力向下一扯!
“刺啦——!”
一声裂帛之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雪白蓬松的狐裘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几缕洁白的狐毛飘落,如同零落的雪花。撕裂处,金线绣成的繁复西秦密文被粗暴地扯断,扭曲着垂落下来。更令人心惊的是,随着她这决绝的一扯,袖口处几根原本就绷紧的金线应声而断!那细微的崩断声,如同心弦断裂的哀鸣。
萧明凰却恍若未觉,她脸上依旧带着那艳绝的笑容,仿佛撕开的不是价值连城的雪狐裘,而只是一块寻常的破布。她将撕裂的半幅狐裘攥在手中,雪白的皮毛衬得她掌心那抹葡萄汁液的紫红和丹蔻的艳红愈发刺目。她抬眼看向白宸,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柔媚:“以此半幅残裘为‘殓衣’,够不够让那老贼…深信不疑?”
白宸看着那半幅撕裂的、犹自带着她体温的狐裘,看着那断裂的金线,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伸出手,并非去接那狐裘,而是猛地抓住了萧明凰那只攥着残裘的手腕!入手处一片冰凉滑腻,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 他只吐出一个字,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殿角的朱嬷嬷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谢明远拨动算珠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萧明凰任由他抓着,抬眸与他对视。那双总是盈满媚意与算计的眸子深处,此刻却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灯火,映着他紧绷的脸,映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荒凉与…孤注一掷。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从白宸紧握的手掌中抽了出来,也将那半幅残裘留在了他的掌心。
狐裘残片带着她肌肤的微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体香,沉甸甸地落在白宸手中。撕裂的边缘粗糙,断裂的金线刮擦着他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陛下,” 萧明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空灵,“该给妾身…那‘上路’的药了。”
谢明远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的玉色瓷瓶,瓶身冰凉。他并未直接递给萧明凰,而是走向御案上那碗红枣莲子羹。他拔开瓶塞,一股极其苦涩、甚至带着淡淡腥气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迅速压过了羹汤的甜香。
“龟息丸,遇热则融,药性更烈。需混入羹汤,趁热服下。”谢明远的声音低沉沙哑,他将瓶中一颗龙眼大小、颜色深褐、表面布满诡异螺旋纹路的药丸倒入温热的羹汤中。药丸入汤即沉,并未立刻融化,只在粘稠的羹汤表面留下一个深色的漩涡,那苦涩腥气更浓了。
萧明凰看着碗中那深褐色的药丸,如同看着一颗通往幽冥的钥匙。她脸上再无笑意,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她端起玉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碗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意。
就在她端起碗,准备一饮而尽的瞬间!
殿外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凄厉、穿透云霄的鹰唳!紧接着是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和士兵的厉声呵斥!
“有刺客!护驾!”
“是西秦的猎鹰!放箭!”
变故陡生!
一支淬着幽蓝寒芒的短弩矢,如同毒蛇吐信,穿透未关严的殿门缝隙,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射殿内!目标,赫然是端着药碗的萧明凰!
“小心!”燕无霜的厉喝声几乎与弩矢同时响起!她赤红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殿外掠入,显然一直在暗中警戒!但距离太远,弩矢太快!
千钧一发!
白宸瞳孔骤缩,身体反应快过思维,猛地将手中那半幅残裘向萧明凰身前一甩!同时整个人侧身扑去!
“噗!”
弩矢并未射中萧明凰,却狠狠钉入了白宸甩出的那半幅雪白狐裘之中!强大的力道带着狐裘向后荡去!幽蓝的淬毒箭簇,距离萧明凰的心口,仅有三寸之遥!
萧明凰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手一抖!
“当啷!”
盛着龟息丸和羹汤的白玉碗脱手坠落,狠狠砸在乌金石地砖上,瞬间碎裂!粘稠的甜羹混合着那颗深褐色的龟息丸药丸,以及锋利的碎瓷片,四溅开来!
“娘娘!” 朱嬷嬷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燕无霜已如旋风般冲到殿门口,弯刀出鞘,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殿外混乱的夜色和盘旋的黑影。几名侍卫也持刀冲入。
白宸一把将惊魂未定的萧明凰护在身后,目光森冷如冰,看向地上狼藉的碎片和那颗滚落在甜羹残汁中的龟息丸。药丸沾满了粘稠的羹汤,深褐的颜色在白色的甜羹中格外刺眼。
刺杀?还是…警告?周厉的耳目,竟已渗透至此?
萧明凰靠在白宸身后,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竹青的衣袖,指节用力到发白。她脸色苍白如雪,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那生死一线的惊悸,让她精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瓦解。她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耳后——那里,一颗细小的、颜色鲜红的痣,在散落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龟息丸坠地,计策暴露?
她染着葡萄汁液和甜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方才那一瞬间,是真正的死亡阴影擦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