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西夹道的血腥气尚未被凛冽寒风彻底卷走,那架沾满血肉碎末、沉寂下来的铁棘轮如同巨兽的尸骸,横亘在第三条岔路的入口。狄彪被数根冰冷矛杆死死压跪在冻土上,玄铁重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披散的乱发下,那只独眼迸射着怨毒与狂怒,死死盯着白宸——那个正从染血的铁棘轮前缓缓直起身的竹青色身影。
白宸的指尖还残留着金瓜子坚硬的触感与铁屑的冰冷。他随手将那枚刻下城墙致命缺口的金瓜子抛给崔璃,目光却已越过狄彪狰狞扭曲的脸,投向远处依旧杀声震天、烽烟弥漫的主城墙方向。金笼困住了狄彪这头狂兽,但更大的风暴,正以更猛烈的姿态,撞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押下去,钉穿琵琶骨,锁入寒铁瓮。”白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风雪与喊杀的冷硬,清晰地落入负责押解的守军校尉耳中。校尉心头一凛,钉穿琵琶骨…那是废掉顶尖武者根基的酷刑!他不敢多言,重重应喏,挥手示意军士将咆哮挣扎的狄彪拖死狗般拽离这片修罗场。
崔璃默然接过那枚刻痕宛然的金瓜子,指尖在冰冷的金属表面那道细微却清晰的缺口轮廓上停顿了一瞬。昨夜豁口血战的惨烈景象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涌入脑海——焦尾断弦的嗡鸣、同袍濒死的嘶吼、砖石崩塌的巨响…冰冷的金瓜子紧贴着怀中那根染血的断弦,仿佛两枚形态迥异的钥匙,沉沉压在心口。她冷冽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右手无意识地按住了心口的位置。
“走!”白宸不再看身后那架散发着浓烈腥臭的铁棘轮残骸,竹青的袍角掠过地上尚未冻结的暗红血泊,大步流星地朝着主城墙方向而去。每一步踏在染血的冻土上,靴底都传来粘滞的触感,昨夜被冲车反复撞击的东城墙那濒临崩塌的缺口,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深处,与掌心那枚金瓜子上的刻痕严丝合缝。时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
萧明凰雪白的狐裘在夹道弥漫的烟尘中依旧纤尘不染,她染着丹蔻的指尖优雅地拂过腰间悬挂的金瓜子囊,目光掠过被拖走的狄彪,又落在白宸决绝的背影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燕无霜赤红的胡服肩背处伤口狰狞外翻,她狠狠抹了一把唇边新涌出的血沫,赤红的眸子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狄彪消失的方向,靴底重重碾过地上那摊属于狄彪亲卫的、尚未冷却的血肉碎末,仿佛要将阿蛮那道血痕彻底烙进骨髓深处。她一言不发,提刀紧随白宸而去,每一步都踏得碎石飞溅。
主城墙豁口处的厮杀已到白热化。叛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群,在狄彪被擒的消息尚未扩散前,更加疯狂地冲击着那道被冲车撞开、又被守军血肉之躯反复填补的缺口。断肢残骸、破碎的兵刃、燃烧的滚木礌石堆积如山,浓稠的血浆将城墙根下的冻土浸透成一片暗红泥泞的沼泽。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焦糊味和内脏破裂的腥甜。
“顶住!顶住!”豁口处,一个满脸血污的守军旅帅嘶声力竭地吼叫着,挥舞着卷刃的横刀劈砍,却被数支同时捅来的长矛贯穿了胸腹,他圆瞪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将身体死死卡在几根断裂的巨木之间,为身后的同袍争取一线喘息。
白宸的身影出现在豁口侧翼的残破箭楼之上。寒风卷着浓烟灌入,吹得他竹青的袍袖猎猎作响。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叛军攻势最凶猛的节点——一个挥舞着链锤、身披重甲的虬髯巨汉,正如同人形冲车,每一次链锤挥出都带起一片血雨腥风,将守军临时堆砌的障碍砸得粉碎!
“缺口节点,链锤重甲。”白宸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弩!”
早已在箭楼待命的数名神臂弩手闻令,冰冷的弩机瞬间抬起,淬了毒的沉重弩矢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蓝。然而,那虬髯巨汉极其狡猾,身体始终处在晃动之中,且不断利用同伴的尸体和障碍物遮挡要害,强弩一时难以锁定。
崔璃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弩手侧后方。她缠着素麻绷带的左手腕垂在身侧,绷带边缘新洇开的暗红刺目,右手却已闪电般探入腰间的机关暗囊。几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磁针悄无声息地扣在指间。她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地计算着链锤挥舞的轨迹、巨汉移动的步点以及豁口处呼啸的侧风。冰冷的机关术在她脑中瞬间推演出最致命的切入角度。
就在链锤带着沉闷的呼啸砸向另一处薄弱障碍的刹那!
“放!”白宸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嗡——!
数支强弩离弦!与此同时,崔璃右手猛地一甩,几缕几乎看不见的寒芒后发先至!
噗!噗!噗!
细微到几乎被战场喧嚣淹没的入肉声响起!
那虬髯巨汉正欲收回链锤的手臂猛地一僵!腋下、肘关节内侧几处护甲的微小缝隙中,赫然插入了数根细小的磁针!针尾微微震颤,瞬间破坏了他手臂肌肉发力的协调性!链锤回收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和变形!
就是这致命的破绽!
噗嗤!噗嗤!
两支淬毒的重弩矢如同毒蛇,精准无比地钻入了他因动作变形而暴露出的颈侧甲叶缝隙!另一支则狠狠贯入他因发力而微微抬起的腿甲关节连接处!
“呃啊——!”虬髯巨汉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脊梁的巨熊轰然跪倒!链锤脱手飞出,砸翻了一片叛军!守军压力骤减,爆发出震天的怒吼,趁机将缺口重新堵上!
“磁针扰筋,破其发力。”崔璃清冷的声音在箭楼的风声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收回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腕上绷带的暗红又扩大了一圈。
白宸的目光扫过下方暂时稳住却依旧岌岌可危的战线,最后落在那架昨夜被叛军遗弃、如今半埋在尸体堆里的巨大冲车残骸上。那被撞得扭曲变形的沉重撞木,如同巨兽折断的獠牙。一个大胆而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冰水中的火星,骤然在他这个现代金融分析师的心底炸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利用这残骸,以最原始也最暴力的方式,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砸开一条生路,也砸碎他们最后的希望!
“钟离!”白宸的声音斩钉截铁。
如同从最深沉的阴影中渗出,钟离佝偻枯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箭楼角落。他浑浊的老眼顺着白宸手指的方向,落在那巨大的冲车残骸上,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嗬嗬”声,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拖着他那条微跛的腿,沉默地转身,如同融入墙角的灰尘般消失。很快,下方豁口后方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和重物拖拽声,混杂在震天的喊杀中,并不起眼。
“谢先生!”白宸的目光转向角落阴影里那道青衫身影。
谢明远靠着冰冷的箭楼石壁,脸色在烽火映照下愈发苍白。他手中那副油光水亮的桃木算盘,算珠正发出急促而清脆的碰撞声,如同疾雨敲打玉盘。他青衫的肘部早已磨得发白,却依旧整洁地绣着振翅欲飞的白鹤。听到呼唤,他抬起眼,那双因长期算计而略显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光芒。
“叛军左翼,中段,第三指挥旗下。”谢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伴随着几声压抑的轻咳。他修长的手指在一颗颗算珠上跳跃,每一次拨动都精准得如同尺量,“阵型转换时,左肋甲兵与后队弓手有半息脱节。旗手脚下,是昨夜火油泄露点,冻土下三尺,余温未散。”他一边说着,左手习惯性地撕扯着青衫衣摆一根不起眼的线头,那线头在他指尖缠绕,仿佛在勾勒着一条无形的路径。
白宸眼中锐芒暴涨!谢明远提供的,不仅仅是一个薄弱点,更是一个引燃地狱之火的绝佳火种!他猛地转头看向萧明凰:“明凰,引火!”
萧明凰雪白的狐裘在箭楼弥漫的烟尘中依旧耀眼。她闻言,唇角那抹艳若桃李的冰冷笑意更深了几分。染着丹蔻的指尖优雅地探入狐裘内侧,拈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胭脂玉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极其馥郁、甚至带着一丝甜腻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浓重的血腥味。她指尖沾了一点那艳红如血的胭脂,轻轻一弹!
一点刺目的红芒如同流星,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无比地射向谢明远所指的位置——叛军左翼中段,那面第三指挥旗下,旗手脚下那片颜色略深的冻土!
红点落地的瞬间,无声无息。
然而,仅仅一息之后!
轰——!!!
一声沉闷如地龙翻身的巨响猛地从地下传来!那片冻土如同被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猛地向上拱起、开裂!橘红色的火焰混合着滚烫的泥土和碎石,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狂暴的气浪将周围数十名叛军连同那面指挥旗瞬间掀飞、吞噬!碎裂的甲片、燃烧的肢体、凄厉的惨嚎在冲天而起的火柱中翻滚!
叛军左翼的阵型瞬间大乱!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时机已至!
“就是现在!”白宸厉喝,声震箭楼,“冲出去!”
呜——!
一声苍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撕裂战场!
瓮城那沉重无比、布满刀砍斧凿痕迹的包铁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早已在门后整装待命的守军骑兵,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洪流,在城门开启的瞬间,狂涌而出!冲在最前方的,赫然是数十匹披挂着重型皮甲的战马!这些战马双目赤红,口鼻喷吐着粗重的白气,显得异常狂躁,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完全无视了前方燃烧的烈焰和混乱的敌阵!
驱策它们的骑士,正是燕无霜!
她伏在为首一匹格外神骏的黑马背上,赤红的胡服在狂奔中如同燃烧的烈焰。锁骨处那道赤色纹身在激烈的搏杀和汗水浸润下,正散发出熔岩流淌般的妖异光泽!她手中没有刀,只有一支惨白的骨哨!哨身那道染血的裂纹,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在剧烈的颠簸中闪烁着幽微的光。她将骨哨死死抵在撕裂流血的唇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恨意,吹奏出不成调的、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哨音!
呜呜呜——!
那尖锐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哨音,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那些重甲战马的神经上!马群彻底疯狂,赤红的双目完全失去理智,如同数十头发狂的钢铁巨兽,践踏着燃烧的土地,无视飞溅的碎石和流矢,朝着叛军左翼那片被爆炸撕裂的混乱缺口,亡命冲撞过去!
轰!轰!轰!
人仰马翻!骨断筋折!
重甲战马的冲撞力何等恐怖?它们本身就是最狂暴的攻城锤!混乱的叛军步卒在这股毁灭性的洪流面前,如同脆弱的麦草般被轻易撕裂、踏碎!惨叫声被淹没在铁蹄的轰鸣和马匹疯狂的嘶鸣中!燕无霜伏在马背上,赤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被硬生生撞开的血肉通道,哨音越发凄厉尖锐,唇边的鲜血顺着骨哨的裂纹流淌,如同给这凶器注入了生命的诅咒。
紧随重甲战马之后,更多的守军精锐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这条用血肉和烈焰开辟的道路,汹涌杀出!喊杀声震天动地,士气如虹!
瓮城之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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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股顽抗的叛军在城外被分割歼灭,残阳如血,将瓮城内外染成一片凄厉的暗红。寒风卷着硝烟和浓重的血腥味,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盘旋,仿佛无数亡魂的低泣。
白宸踏着被血浆浸透、踩上去粘腻作响的冻土,缓缓走上瓮城中央那片相对开阔、如今却堆满敌我双方尸骸的校场。竹青的袍角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大片暗褐色的污迹,如同泼墨的山水,却更添几分肃杀。他身后,崔璃、萧明凰、燕无霜沉默跟随。崔璃腕上的素麻绷带早已被血浸透,冷冽的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冰冷。萧明凰雪白的狐裘纤尘不染,染着丹蔻的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金瓜子囊,那枚曾卡停铁棘轮、刻下城墙缺口的金瓜子已不在其中。燕无霜赤红的胡服破损不堪,肩背的伤口在寒风刺激下微微抽搐,她死死抿着破裂流血的唇,赤红的眸子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靴底仿佛能感受到无数道新刻的血痕在灼烧。
残存的将士们,无论是守城的疲惫之师,还是刚刚经历血战、浑身浴血的出击精锐,此刻都默默地汇聚过来。他们脸上混杂着血污、烟灰、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压抑到极致、亟待宣泄的情绪。无数道目光,如同沉重的铅块,聚焦在校场中央那个竹青色的身影上。沉默如同巨大的漩涡,吞噬着一切声响,只有寒风掠过残破旗帜的猎猎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
就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重。
“世子!世子!药粥!您快趁热喝了垫垫!”
朱嬷嬷那矮胖的身影费力地挤过沉默的人群,她身上那件永远沾着豆豉味的粗布围裙在血腥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大碗,碗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一股混合着草药和粮食清香的温热气息,在这片浓烈的血腥与硝烟中,突兀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挤到白宸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和急切,双手将粗陶碗高高举起,碗里的粥是浓稠的粟米混着碎肉和野菜,上面还飘着几点油星。“从昨儿半夜熬到现在,撇了九道浮沫,加了老参须子和防风草,最是暖胃提气!您这一天一夜水米未进,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浓郁的食物香气钻入鼻腔。白宸的目光落在粗陶碗里那浓稠的粥上,撇得干干净净的粥面映出他沾染血污的脸。舌尖本能地微微颤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到粥里至少混杂了七种不同的药材气息,其中三味是中和常见战场剧毒的配伍,还有两味提神吊气的猛药,剂量精准得可怕。他抬起眼,朱嬷嬷浑浊的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他沉默地接过粗陶碗,碗壁传来的温热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寒意。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用碗里粗糙的木勺搅动了一下,热气蒸腾,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世子…”朱嬷嬷见他不动,又焦急地唤了一声,围裙上浓重的豆豉味混合着药粥的热气,固执地弥漫在白宸周围。
“嬷嬷辛苦了。”白宸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带着药材特有的微苦回甘,一股暖意缓缓在冰冷的胃里扩散开。他几口便将一碗粥喝尽,将空碗递还给朱嬷嬷。粗粝的碗底在他掌心留下短暂的温热印记。
朱嬷嬷接过空碗,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还想说什么,却被眼前骤然变化的氛围惊得咽了回去。
只见钟离佝偻的身影,如同从校场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生长出来,拖着一个沉重的、裹着油布的东西,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校场中央。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将那东西拖到白宸面前时,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喘息。他沉默地解开油布。
油布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并非预想中的兵器或珍宝,而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透着古拙沉重气息的木匣。匣体呈深沉的紫檀色,表面没有任何繁复雕饰,只有无数道纵横交错、如同星辰轨迹般深邃玄奥的榫卯接缝,在残阳的血色余晖下,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木料本身带着悠远的沉静香气,隐隐压过了血腥。正是那传说中的九转玲珑匣!
而在木匣旁边,还有一块被擦拭干净的、形状不甚规则、却透着温润内蕴之光的巨大金印!印纽是古朴的盘龙,印底虽被刻意磨平,但残留的朱砂痕迹和磨损的边角,无声诉说着它曾掌握过的、足以号令天下的威权——前朝的传国金印!
钟离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望向白宸,又缓缓扫过那紫檀木匣和磨平的金印,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木匣上几处关键的榫卯节点,又点了点那块传国金印。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以这蕴含天地至理的机关奇匣为体,将这象征着天命皇权的金印为核,重铸社稷神器!
一股无形的、足以让人窒息的肃穆感,瞬间笼罩了整个血腥的校场。所有残存将士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那紫檀木匣和传国金印之上!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
崔璃冷冽的眸子瞬间锁定了九转玲珑匣上那精妙绝伦的榫卯结构,那是墨家机关术失传已久的“星罗密锁”!她缠着绷带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复杂咬合结构中蕴含的冰冷韵律。萧明凰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空了一粒的金瓜子囊,目光落在传国金印那磨平的印底上,唇角的笑意变得深邃难明。燕无霜赤红的眸子扫过那沉重的木匣和金印,眉头下意识地拧紧,仿佛看到了无形的枷锁,靴底不自觉地碾了碾地面。
白宸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眼前沉默而压抑的人群。一张张沾满血污、疲惫不堪却燃烧着火焰的脸。他看到了豁口处旅帅临死前圆瞪的双眼,看到了被链锤砸碎的年轻士兵,看到了重甲战马冲阵时踏碎的骸骨,也看到了朱嬷嬷那碗撇了九道浮沫的药粥。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的旧伤在寒风刺激下传来清晰的刺痛,模糊的掌纹下,仿佛还残留着那枚刻下城墙缺口的金瓜子的冰冷触感。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雷滚过寂静的校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高坐庙堂者,以万民为薪,烹煮己身权欲,膏腴遍地,白骨成阶。”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刀,刺破残阳的血色。
“今日起,此匣为玺,承此金印。”
他指向那九转玲珑匣与传国金印。
“不为烹煮万民之鼎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与开辟未来的沉重:
“当为——镇守生民之基石!”
话音落下的瞬间,钟离动了!他那双枯瘦如同鹰爪的手,爆发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迅捷与稳定!他猛地打开九转玲珑匣顶盖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榫,露出匣内核心一处精密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赫然与那块磨平的传国金印严丝合缝!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钟离双手捧起那块象征着无上皇权、却又被磨去印文的金印,如同捧着一块千钧巨石,无比郑重地、稳稳地将其安放进了九转玲珑匣的核心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响彻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九转玲珑匣表面那些深邃玄奥的榫卯接缝,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无数细微到极致的机括转动声如同密集的春雨,在紫檀木匣内部连绵响起!匣身微微震动,表面流转过一层难以言喻的、内敛而厚重的光华!那块传国金印被完美地容纳、固定,成为了这古老机关奇匣跳动的心脏!
一件前所未有的社稷神器——九转玲珑玺,于此诞生!
校场之上,死寂无声。残阳如血,泼洒在那紫檀色的玺匣之上,为它镀上一层悲壮而神圣的光晕。
白宸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他的掌心带着激战的余温、旧伤的隐痛,以及那碗药粥残留的温热,缓缓地、坚定地按在了九转玲珑玺匣冰冷的顶盖上。榫卯的接缝纹路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
几乎在同一时刻。
崔璃缠着绷带、血迹未干的左手,萧明凰染着丹蔻、保养得宜的指尖,燕无霜骨节分明、带着握刀老茧的右手,三只截然不同的手,几乎不分先后地,也轻轻按在了玺匣的不同侧面。
冰冷的榫卯纹路触碰着崔璃绷带下渗血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冷冽的眉眼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萧明凰的指尖感受着紫檀木温润下的冰冷坚硬,丹蔻的艳红与深沉的紫檀形成刺目的对比。燕无霜的手掌则带着一种近乎抗拒的僵硬,指腹下的木纹仿佛化作了锁链的纹路。
四只手,代表着不同的意志、不同的过往、不同的伤痛与期望,在这一刻,共同落在了这承载着新生与沉重未来的机关玉玺之上。崔璃玄色的襦裙、萧明凰雪白的狐裘、燕无霜赤红的胡服下摆,在瓮城带着血腥气的寒风中,无声地交叠在一起,如同纠缠的命运丝线。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白宸的目光穿透眼前沉默如山的人群,越过残破的瓮城城墙,投向更远方的、烽烟尚未散尽的河山。金笼锁住了狄彪,锁住了瓮城之危,但这九转玲珑匣所锁住的,是更庞大、更复杂、更凶险的棋局开端。匣内核心深处,那被重重榫卯机关守护的夹层中,几卷以特殊药水浸泡、水火不侵的薄绢正静静躺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关于水利、稼穑、百工的火种。那是文明的种子,亦是风暴的源头。
紫宸初现,玉玺归匣。
困兽犹在笼,而执棋者的棋局,才刚刚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