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东北角的枯井,像大地上一道沉默的伤疤。井口青石栏断裂倾颓,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和枯败的藤蔓。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钟离佝偻的背上,他枯瘦的手正用力掀开一块半埋在冻土中的厚重石板。石板挪开的刹那,一股混合着陈年冰寒与硝烟余烬的刺骨气息猛地涌出,呛得人肺腑生疼。
白宸蹲在井口,竹青袍袖拂开积雪,露出底下被冰霜覆盖、隐约刻着镇北侯府徽记的暗铜环。他模糊掌纹下的伤口触到冰冷的金属,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昨夜被崔璃挑出木刺的记忆瞬间回闪。他深吸一口那冰窖特有的、带着金属锈蚀和火药残留的寒意,双手用力拉动铜环!
咔啦啦——
沉重的机括转动声从地底深处传来,沉闷如巨兽苏醒。石板下的黑暗被彻底撕开,一道向下延伸、结满厚厚白霜的石阶显露出来。寒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包裹了井口的所有人。
“小心。”崔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哑却清晰。她缠着素麻绷带的左手腕被青黛小心搀扶着,冷冽的目光扫过石阶上厚厚的冰霜和边缘锐利的冰棱。玄色披风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药味混合着冰寒气息,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更添几分透明。她右手探入怀中,紧紧攥着那根染血的焦尾断弦,仿佛汲取着某种力量。
萧明凰雪白的狐裘在寒气中微微拂动,几根崩断的金线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她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拂过井沿冰凉的青石,指腹下传来细微的凹凸刻痕——那是西秦密文的一种变体,记载着某种冰窖储物的防腐之法。她眸色微深,唇边那抹惯常的浅笑在寒霜映衬下显得有些飘渺。
白宸率先踏上石阶。靴底踩在坚硬的冰层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寒气瞬间透过靴底刺入骨髓。石阶狭窄陡峭,两侧石壁凝结着厚厚的、如同獠牙般的冰挂,散发着幽幽的蓝光。越往下,那股混杂着硝烟、冰寒和某种陈旧皮革的气息越发浓烈刺鼻。
冰窖底部远比想象中宽阔。巨大的空间被分割成数个区域,大部分区域空空荡荡,只有厚厚的积灰和残留的木质货架残骸,显示着昔日的储冰功能。但最深处,靠近一面布满细小气孔的石壁下,赫然堆放着十几个被厚厚油布和草席覆盖的粗大木箱!那股浓烈的硝烟和皮革气味正是由此散发!
钟离佝偻的身影无声地走到一个木箱旁,枯手拂去油布上的积灰和冰晶,露出底下暗沉的木质箱体。箱盖上,用焦黑的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八卦符号,中心缺了三珠——正是谢明远遗稿中“算珠泣血”章所载的生门标记!钟离的断指在标记上摩挲了一下,随即用力掀开箱盖!
箱内并非预想中的金银或粮秣,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油纸包裹的、长条状物件!油纸边缘渗出暗黄色的油脂,散发出浓烈的硫磺硝石气味!是火药!昨夜炸毁冲车的那种秘制火药!数量远超之前所得!
而在火药包裹之间,还散落着一些零碎的物件:几卷边缘焦黑的兵书、一个摔裂的桃木义肢(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仇家名字)、还有……一根颜色惨白、约莫三寸长短、一端被打磨成哨口的……骨哨!
那骨哨质地奇特,非金非玉,触手冰凉沉重,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蛛网般的天然裂纹。裂纹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沉的、早已干涸的褐色痕迹,像是陈年的血迹。
白宸瞳孔微缩!谢明远!这必然是他生前所留!这冰窖,不仅是储冰之地,更是他隐藏复仇火种和秘密的所在!这骨哨……
他刚想伸手拿起,一只缠着绷带、却异常稳定的手已抢先一步,稳稳地将那根惨白骨哨抄在手中。
是崔璃。她冷冽的眸子凝视着骨哨表面的裂纹,指尖隔着绷带轻轻拂过哨口边缘一处细微的磨损痕迹。“雷兽腿骨。”她声音低沉,带着墨家传人对物性的笃定,“《机枢录》残页有载,其骨中空,裂纹天成,声极锐,可惊蛰兽。”
雷兽?白宸脑中闪过模糊的传说,一种早已绝迹的、吼声如雷的异兽。谢明远竟能找到它的腿骨制哨?这哨声……能惊蛰兽?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而杂乱的巨响伴随着凄厉的嘶鸣,猛地从冰窖上方传来!声音穿透厚厚的土层和石壁,带着令人心悸的恐慌,震得冰窖顶部的冰挂簌簌落下细碎的冰晶!
“是马厩!” 白宸脸色一变!叛军的箭雨或者火攻惊扰了战马!
众人立刻循着狭窄的石阶向上奔去!寒气与硝烟味在奔跑中搅动肺腑。冲出冰窖口,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更加清晰、更加狂乱的嘶鸣和撞击声劈面而来!
侯府后方的临时马厩已是一片混乱!昨夜从各处收集、用于守城和运输的几十匹战马,此刻被叛军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浸透了猛火油的火箭惊扰!燃烧的草料、弥漫的浓烟、以及火箭钉入木桩和地面发出的爆裂声,让这些本就因饥饿和寒冷而焦躁的牲畜彻底陷入了疯狂!
马匹惊恐地嘶鸣着,赤红的眼珠在浓烟中反射着火光,不顾一切地用身体冲撞着摇摇欲坠的围栏!坚固的木栏在狂暴的冲撞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粗大的木桩根部已经开裂!负责看守的几个马夫和士兵被发狂的马匹撞倒在地,惨叫着在纷乱的马蹄下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马匹汗液的腥臊和浓重的血腥气!
“稳住它们!砍断缰绳!别让它们冲出来!” 一个满脸烟灰的校尉嘶吼着,试图用长矛柄去格挡一匹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踏下的黑色战马,却被巨大的力量直接撞飞!
混乱中,一道赤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陨石,猛地撞开弥漫的浓烟,冲入狂暴的马群!是燕无霜!
她赤红的胡服肩胛处撕裂的伤口还在渗血,沾染了肩头狰狞的狼牙。昨夜阿蛮被长矛贯穿钉死的景象在她脑中疯狂燃烧,那双赤红的眸子此刻如同熔岩,翻滚着滔天的暴戾与毁灭的欲望!她没有去安抚马匹,反而如同发泄般,狠狠一拳砸在一匹试图冲撞她的枣红马脖颈上!力道之大,竟让那雄健的马匹一个趔趄,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
“废物!连火都怕!怎么踩碎那些杂种的脑袋!” 她对着惊恐的马群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她反手拔出腰间弯刀,竟不是砍向燃烧的草料或缰绳,而是狠狠劈向一匹因受惊而试图咬她手臂的灰马面门!刀锋在距离马眼寸许处险险停住,带起的劲风削断了马匹几缕鬃毛。那灰马受此死亡威胁,惊得连连后退,暂时被她的凶戾震慑。
但这只能压制一时!更多的马匹在火海浓烟的刺激下更加狂乱,眼看就要冲破最后的围栏,冲入内城,践踏本就脆弱的防线!
“燕无霜!接住!” 白宸的厉喝穿透喧嚣!
燕无霜猛地回头,只见一根惨白的骨哨划破浓烟,朝她疾射而来!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骨哨入手冰凉沉重,表面蛛网般的裂纹硌着掌心的血污。
“吹它!用最大的力气!让这些畜生听你的!” 白宸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燕无霜赤红的眸子扫过骨哨,又扫过眼前这群因恐惧而癫狂的畜生。阿蛮被钉在墙上的惨状、狄彪副将狞笑的嘴脸……所有的仇恨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她不需要安抚!她需要的是让这些恐惧化为毁灭的力量,冲向敌人!
“吼——!!”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母狼!将骨哨狠狠塞入口中,哨口抵在齿间,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吹响!
“咴咴咴——!!!”
一声尖锐到极致、穿透力恐怖到无法形容的厉啸,猛地撕裂了马厩所有的喧嚣!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九幽地狱刮起的阴风,带着刺穿耳膜的锐利和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原始而蛮荒的惊惧!
噗通!噗通!
距离燕无霜最近的几匹战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瞬间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口鼻喷出白沫,巨大的身躯因剧烈的痉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它们赤红的眼中,狂暴被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取代!
整个疯狂的马群,如同被瞬间冻结!所有的嘶鸣、冲撞都在那恐怖的哨声中戛然而止!几十双惊恐的马眼齐刷刷地转向哨声的来源——那个浑身浴血、赤眸如鬼、口中衔着惨白骨哨的赤红身影!
燕无霜的眼中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她无视唇齿间因用力过猛而被骨哨边缘割裂流下的鲜血,再次鼓起胸腔,用尽生命般的力量,吹出了第二声!
“咻——!!!”
这一次,哨声更加短促、高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的命令!哨音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所有战马的神经上!
刚刚被震慑住的马群,在这第二声指向性极强的哨音催逼下,恐惧瞬间转化成了另一种极致的疯狂——逃离!逃离这恐怖的声音源头!逃离这片燃烧的地狱!而哨音所指的方向,正是被炸开的瓮城夹道缺口,缺口之外,是狄彪叛军重整旗鼓、正在集结的营地!
轰隆隆——!
如同积蓄到顶点的山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几十匹被恐惧和哨音驱策的战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的力量!它们不再冲撞围栏,而是齐齐掉头,赤红的眼珠死死盯着那个缺口,鼻孔喷出滚烫的白气,后蹄疯狂地蹬踏着地面,积蓄着力量!
“开门!放它们出去!” 白宸的吼声如同惊雷!
守在夹道缺口的士兵如梦初醒,慌忙合力推开那扇临时堵住缺口的、早已摇摇欲坠的巨大门板!
门板轰然倒地的瞬间——
“嘶聿聿——!!!”
为首那匹最为雄健的黑色战马发出一声震天的长嘶,如同离弦的黑色巨箭,率先冲出了缺口!紧接着,几十匹陷入狂暴冲锋状态的战马,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裹挟着践踏一切的恐怖力量,轰然冲出!马蹄踏碎冻土,卷起漫天雪尘泥浆,带着被压抑到极致、又被彻底点燃的恐惧与毁灭之力,朝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叛军营地,发起了亡命的冲锋!整个大地都在马蹄的轰鸣下颤抖!
燕无霜站在缺口边缘,赤红的胡服在战马卷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她口中的骨哨依旧死死抵着牙齿,哨声早已停止,但双唇却因方才的极致吹奏而彻底撕裂翻卷,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下颌流淌,滴落在冰冷的骨哨上,迅速渗入那些蛛网般细密的裂纹深处。剧烈的喘息牵扯着后背深可见骨的刀伤,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她赤红的眸子却死死盯着远方那钢铁洪流冲击的方向,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她感觉到靴底接触地面时,那坚硬靴底上昨夜新刻下的、代表阿蛮的一道深深血痕,正发出无声的悲鸣。
就在这时,被她鲜血浸染的骨哨,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嚓”声!
一道新的裂纹,赫然出现在哨身中部!这道裂纹极其古怪,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笔直锐利,如同刀刻,斜斜贯穿了几道原有的天然裂纹!在燕无霜鲜血的浸润下,这道新裂纹在惨白的骨哨表面,赫然勾勒出了一幅极其微缩、却指向分明的——岔道地形图!一条主道,三条隐秘岔路,其中一条岔路的末端,标记着一个不起眼的、如同水滴般的凹陷!
燕无霜的目光死死锁在那道新生的、染血的裂纹上,赤红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