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杭一带的画师里,数周铭缘的工笔美人最出名。他住在西湖边的画舫上,舱里总摆着十二色花青,砚台里的墨锭要在龙井水里泡三日才肯用,画出来的仕女眉眼流转,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纸上走下来。
那年暮春,西湖的桃花落得满湖都是,周铭缘正对着湖水调胭脂,忽听船板“嗒嗒”响。抬头一看,岸边站着个穿月白裙的姑娘,青丝如瀑,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清媚,手里捏着支刚折的柳梢,笑盈盈地望着他:“先生能为我画张像吗?”
周铭缘画了半辈子美人,却从没见过这般气韵的女子,当下便请她上船。姑娘自称姓胡,就住在湖畔的桃花坞。周铭缘铺开澄心堂纸,提笔蘸了朱砂,刚要落墨,胡姑娘忽然轻笑:“先生用的胭脂,是去年的吧?”他一愣,这胭脂确实是去年收的紫草所制,竟被她一眼看出。胡姑娘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锦囊,倒出些绯红粉末:“用这个试试,是今春的凤仙花汁调的。”
周铭缘将信将疑地调和了颜料,落笔时只觉那颜色顺着笔尖往纸上渗,竟比寻常胭脂多了三分鲜活。他凝神画了三个时辰,直到暮色漫进船舱,才终于停笔。画上的胡姑娘立在桃花树下,眼波像含着西湖的水,裙摆上沾着的花瓣仿佛还带着露水,连周铭缘自己都看得呆了。
胡姑娘捧着画看了半晌,轻声谢过,提着画轴踏上岸,转眼就消失在桃花林里。周铭缘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那裙摆飘动的姿态,像极了纸上的线条。
怪事是三天后发生的。周铭缘整理画稿时,无意间翻出那张胡姑娘的画像,顿时惊得跌坐在地——画上的颜色竟褪得干干净净,原本绯红的脸颊成了纸色,翠绿的柳梢变得灰白,连乌黑的发髻都淡得像蒙了层雾,只剩下几道浅浅的墨线勾勒着轮廓,活像幅未完成的白描。
他以为是颜料出了问题,又细细检查了其他画稿,却都好好的。正纳闷时,胡姑娘又来了,依旧笑盈盈的:“先生的画真好,只是我不小心把画像弄脏了,能再画一张吗?”周铭缘虽觉蹊跷,却抵不住她的请求,又取了新纸,用最好的石青、石绿重新绘制。这次他特意在颜料里掺了些明胶,心想定能留住颜色。
第二张画画得更用心,胡姑娘的裙摆上还添了只停驻的粉蝶,翅尖的金粉是用真金碾的。可三天后,周铭缘特意去看,那画又褪成了白描,连金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纸面上只留下淡淡的印痕,像被什么东西舔过。
这下周铭缘彻底慌了。他想起坊间老人说过的精怪故事,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摇着小船往桃花坞去。月色下的桃花林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花瓣的簌簌声。他顺着隐约的灯火找到一间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
周铭缘屏住呼吸,从门缝里往里看。院里的石桌上,正摆着他画的那张美人图。胡姑娘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画纸的一角,竟伸出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舐着画上的颜色!她的舌尖扫过之处,绯红的胭脂、翠绿的柳丝、金黄的蝶翅,就像潮水般褪去,顺着她的舌尖滑进嘴里。她吞咽时喉咙微动,眼角眉梢渐渐染上鲜活的色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连眼尾的细纹都淡了些。
周铭缘吓得浑身冰凉,手一抖,碰掉了门边的竹筐。胡姑娘猛地回头,眼里的温柔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光。她嘴角还沾着未褪尽的绯红,见了周铭缘,非但没躲,反而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些沙哑:“先生都看见了?”
不等周铭缘反应,她抬手往脸上一抹,那张娇媚的面容竟像纸一样被揭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层灰蒙蒙的轮廓,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本是千年画魂,附在一张古画上,靠吞食颜色续命。”她掂了掂手里的画皮,声音轻飘飘的,“寻常的颜色不经吃,只有先生笔下的颜色,带着人的精气神,最是滋养。”
周铭缘这才明白,为何自己的画留不住颜色,为何她总爱用新鲜的颜料——那根本不是画,是她的食物。他转身就想跑,却被胡姑娘拦住。她手里的画皮无风自动,渐渐舒展开来,竟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空白画纸,朝着周铭缘罩过来:“先生的画能聚色,不如……让我也画一张先生的像?”
周铭缘只觉一股寒气裹住了自己,眼前的桃花林开始旋转,耳边传来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是无数张画纸在翻动。他猛地想起自己画案上那方用了三十年的墨锭,老人说过,老墨能镇邪。他拼死挣脱,从怀里摸出半截墨锭,朝着那张空白画皮砸去。
墨锭刚触到画皮,就“滋啦”一声冒出黑烟。胡姑娘尖叫一声,画皮上烧出个破洞,她身上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重新变得灰蒙蒙的。“你坏了我的修行!”她嘶吼着扑过来,却在离周铭缘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身子渐渐变得透明,像幅被水打湿的画,一点点消散在月色里。
第二天,周铭缘回到画舫,发现舱里所有的画稿都变成了白纸,只有那半截墨锭还躺在桌上,沾着些灰黑色的粉末。他不敢再留在西湖,收拾了行囊,回了老家。
从此,周铭缘再也不画美人,只画山水。有人说,他后来画的山总是灰蒙蒙的,水是淡淡的,连花都是白的,像是怕用了颜色,又引来什么东西。也有人说,每逢暮春,西湖的桃花林里,还能看见个穿月白裙的姑娘,站在湖边,望着水面出神,身上的颜色时深时浅,像是随时会褪去。
江南的画师们后来有个规矩:画美人像,绝不用新鲜的花汁颜料,画成后要在画角点一点老墨。他们说,那是怕遇上爱吃颜色的画皮妖,更怕自己笔下的颜色,成了精怪的食粮。而那些褪色的旧画,再也没人敢留,都在月圆之夜烧了,据说烧的时候,能听见纸灰里传来细微的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