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宁和朱泰站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
“陛下,”石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紫金堡已失,紫阳山门户洞开。我军新败于尖山,士气有待恢复。此刻若严星楚乘胜而来,与我军在平原野战,于我军不利。”
朱泰也补充道:“而且,井口关方向,魏若白和韩千启虽然只是佯攻,但也牵制了我部分兵力。天阳城如今守军不多,若严星楚派一支偏师,渡紫水疾驰南下,恐对天阳城造成风险。”
周迈沉默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尖山坳移到空门大开的紫阳山,再移到辽阔的紫水平原,最终定格在残破的盛兴堡上。
那里,曾经被他用水攻摧毁,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冷静。
作为一方雄主,他或许狂傲,但绝不缺乏审时度势的决断力。
“传令!”周迈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大军即刻拔营,放弃现有营垒,全线后撤至盛兴堡!依托旧堡残骸和紫水河,重新构筑防线!”
他顿了顿,继续下令:“同时,飞马传讯天阳城,征调所有可用工匠民夫,火速赶往盛兴堡!朕要在最短时间内,让盛兴堡重新立起来!”
这是当前最理智,也是最干脆的选择。
放弃与严星楚在不利条件下的继续纠缠,收缩防线,利用地理优势和残存工事,争取喘息和重整的时间。
消息很快传到鹰扬军大营。听闻周迈竟然如此干脆地放弃了对峙,直接退守盛兴堡,严星楚和众将也是颇感意外。
“周迈倒是能屈能伸。”严星楚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周军撤退路线,沉吟道。
他本有意趁势追击,但看到周军撤退井然有序,各部交替掩护,并无慌乱之象,显然早有准备。
再想到自家军队在尖山坳的惨重损失尚未完全恢复,新附的盛兴堡兵马也需要时间进一步整合,强行追击,万一被周迈杀个回马枪,后果难料。
“我军此番虽挫敌锐气,拿下紫阳山,但自身损耗亦是不小。”邵经虽然渴望一雪前耻,但也保持着清醒,“且周军根基犹在,不可小觑。此时贸然深入,若天阳城守军出击,或魏若白那边有什么变故,我军恐陷入被动。”
严星楚点了点头:“不错,饭要一口一口吃。传令下去,大军不追了,我们也撤,退回虎啸堡、紫金堡一线,巩固新得之地,休整兵马,消化战果。”
但在鹰扬军主力拔营北返之前,严星楚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派出一名能言善辩的行人司官员作为使者,前往周迈的新大营。
使者的任务很明确:向周迈提出交换俘虏——用丁清,换回被周军俘虏的白袍军小侯爷谢坦。
消息传出,鹰扬军内部虽都能理解,白袍军和鹰扬军关系不错。
但是又想到丁清此人在虎啸堡拼死抵抗、给邵经部造成巨大伤亡,又觉得都有些亏。
尤其是邵经,想到战死的数千弟兄,对丁清更是恨得牙痒痒。
当然,所有人都认为周迈不可能轻易同意,谢坦的身份可是白袍军的少帅,谢至安的亲儿子。
使者很快见到了周迈,呈上了严星楚的亲笔信。
周迈看完信,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帐内一片寂静,石宁、朱泰等人都看着周迈,等待他的决断。
他们都认为,陛下很可能会严词拒绝,甚至可能斩杀使者泄愤。毕竟,谢坦身份特殊,放他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白袍军很可能再无顾忌。
然而,周迈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略作思索,甚至没有征求石宁等人的意见,便抬眼看向鹰扬军使者,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准。”
这下,连使者都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周迈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道:“回去告诉严星楚,人,朕可以放。但若谢坦日后再度与朕为敌,朕绝不会再留情面。”
鹰扬使者走后,他目光转向石宁,“丁清能死守虎啸堡,力战被俘,未辱我大周军威,能回来最好。”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
几天后,在双方约定的地点,伤痕累累但眼神倔强的谢坦,与神情复杂的丁清,完成了交换。
接回谢坦后,严星楚安排李青源给他治伤。
而在大营中,周兴礼为严星楚详细分析了周迈如此爽快答应的原因:
“大帅,周迈此举,看似吃亏,实则深谋远虑。其一,他深知谢至安这等世侯之家,最重气节风骨。当日谢坦战败欲自刎,便是明证。挟持其子或许能一时牵制,但绝难令其真正屈服,反而可能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周迈出身前朝皇族,对此等世家心态再了解不过。”
“其二,周迈以‘大周’后裔、中兴之主自居,讲究帝王气度。他既要争天下,便需示人以堂堂正正。若行挟持人质、威胁盟友之事,与他标榜的‘正统’形象不符。此前他围攻红印城,直至最后也未用谢坦要挟谢至安,可见一斑。”
“其三,用一个小侯爷,换回一个曾力战不屈的守城将领,这笔交易在周军将士看来,是陛下重视、爱护麾下的表现。这对凝聚军心、激励士气,比空口封赏更有力。”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周迈眼下需要休养生息,消化新占之地,修复盛兴堡,重整军备。此时若死死扣住谢坦不放,等于将白袍军谢至安彻底推向必须与他死战的地步。如今顺势放回,既能暂时稳住谢至安,避免多线作战。”
严星楚听完,缓缓点头:“周迈此人,确非池中之物。眼光、魄力、手段,一样不缺。我们未来的对手,棘手啊。”
时光荏苒,两个月转瞬即逝。
北境的寒风愈发凛冽,深冬已至。严星楚和洛青依、邵经、周兴礼等人,早已在两个月前便回到了归宁城。
紫阳山的整体防务,交给了田进等将领负责。
这二个月里,严星楚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东南方向。
那边,以广靖军陈经天为主帅,鹰扬军洛天术协调,天狼军王之兴策应的东南同盟,对伪周重镇临汀城的攻势一直未停。
战事进行得异常激烈。
陈经天指挥大军多次强攻临汀城,而周军也从邻近的龙山城不断通过海路派遣援军,双方在城下和沿海区域爆发了多次规模不小的野战,互有胜负,战线呈现胶着状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个被周迈换回去的丁清,不仅没有因丢失虎啸堡而冷落,反而被周迈委任为临汀城的守备将军!
此人一到任,便将其在虎啸堡展现出的守城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整饬防务,查漏补缺,使得临汀城的防守愈发严密难啃。
陈经天和洛天术、王之兴多次商议,面对这块越来越硬的骨头,继续强攻下去,代价巨大且胜算不高。
最终,在春节前半个月,东南同盟军决定暂时休兵,后撤休整,以待来年。
然而,就在军事上的硝烟暂时平息之际,一场无声的危机,却在鹰扬军控制的北境大地内部悄然蔓延。
归宁城内政司衙门。
张全和陶玖对着最新汇总上来的各地粮价报表,眉头紧锁,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又涨了!隆济府报,粟米均价已比秋收时涨了三成七!云台州更离谱,部分县镇涨幅接近四成!”陶玖握着报表的手都有些发抖,他主管财计多年,对数字极其敏感,深知这个涨幅意味着什么。
张全瘦削的身体在厚厚的棉袍里更显单薄,他咳嗽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色:“我们动用了三处常平仓放粮平抑,刚开始还能压一压,但这粮价像是被人抬着一样,刚按下一点,没多久又涨上来了,这绝不是正常的市场波动!”
不仅仅是归宁城周边,从鹰扬军核心区的武朔府、归宁府,到新纳入控制的青石堡、津定城等地,乃至更北面的隆济、云台,粮价都出现了普遍性的、持续的、异常的上扬。
秋收才过去不到三个月,按照常理,正是粮食最多、价格最低的时候,如今却逆势飞涨,这太不正常了。
消息很快报到了帅府。
严星楚起初并未太过在意,认为可能是战后流通不畅或是局部囤积,同意了张全动用常平仓平抑的策略。
但随着时间推移,看到各地报来的粮价非但没有回落,反而突破三成,向四成逼近时,他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谷贵伤民!”严星楚看着案头堆积的关于粮价的急报,脸色沉了下来,“眼下虽是冬闲,但若粮价一直这么高,百姓如何过冬。传令各州府,加大常平仓放粮力度!同时谍报司严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者!”
命令一道道发出,官仓的粮食被不断投放到市场,一些被抓到的小粮商也被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然而,情况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好转。
官仓的粮食放出去,仿佛泥牛入海,市场上流通的粮食似乎永远不够。粮价依旧在高位震荡,甚至在一些地区,连常平仓都开始出现库存快速下降,难以为继的迹象。
一股不安的情绪,开始在民间和军队中悄悄滋生。
士兵们的饷银虽然照发,但能买到的米面却少了,难免有些怨言。普通百姓更是叫苦不迭,一些贫寒之家,已经开始节衣缩食,甚至用野菜杂粮混充度日。
帅府书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严星楚眉宇间的寒意。他再次召集了张全、陶玖、周兴礼、王东元、涂顺、朱威、蒙乾等核心僚属。
“查清楚没有?这粮食,到底都到哪里去了?”严星楚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们的常平仓都快见底了,价格却压不下来!难道是我们自己境内,凭空多出了几十万张要吃饭的嘴吗?”
陶玖一脸苦涩,递上一份更详细的调查报告:“大帅,我们暗中查访了数月,发现确实有不明身份的大商贾,在持续不断地、分散地从各地收购粮食。他们手段很隐蔽,往往通过多个代理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小批量买入,汇总之后,似乎……似乎都流向了东北面……”
“东北面?”严星楚目光一凝。
周兴礼接口道,语气凝重:“大帅,结合陆节从东牟传回的一些零散信息……属下怀疑,这场‘粮荒’是有人故意为之,属下怀疑是东牟!”
帅府书房内,炭火噼啪。
“东牟……陈彦……”严星楚重复着这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向周兴礼,“老周,你有几分把握?”
周兴礼沉声道:“大帅,七八分把握是有的。陆节从东牟传回的密信虽未明言,但多次提及陈彦近半年频繁召见麾下商贾巨头,且东牟境内并未遭遇大面积灾荒,其官仓亦无大规模放粮迹象。结合我们境内粮食流向东北,以及这远超常理的粮价涨幅……除了东牟有组织、有预谋地动用巨资进行囤积和收购,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张全咳嗽着,脸色苍白地补充:“而且,他们时机抓得太准了。我军刚经历尖山坳大战,耗费粮秣无数,国库和常平仓本就消耗甚巨,秋收的新粮又还未完全入库沉淀……他们这是看准了我们的虚弱期!”
陶玖拄着拐杖,语气带着愤懑:“更可恶的是,他们手段极其狡猾,化整为零,通过多个白手套在不同地区小批量吃进,若非我们动用谍报司力量细查,根本难以察觉其规模!等我们发现时,市面上流通的余粮已被他们吸走了大半!”
严星楚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陈彦你在正面战场占不到便宜,竟使这等阴损招数!这是想不动刀兵,就让我鹰扬军不战自溃啊!”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火,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几人:“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必须立刻应对!都说说,该怎么办?”
张全率先开口,语气斩钉截铁:“大帅,当务之急是稳定内部,防止民变!属下建议,即刻颁布严令,第一,全面冻结粮价,以秋收时平价为准,任何商户不得擅自提价,违者重罚!第二,仿照前朝战时体制,在主要城镇实行居民口粮配给制,按人头发放粮票,确保每个人都能买到最基本的口粮,先稳住民心,防止恐慌性抢购和骚乱!”
周兴礼微微颔首,补充道:“张大人所言甚是。配给制虽会引来部分不便,但乱世用重典,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
王东元也严肃道:“同时,需要内政司立刻行文各府、州、道,严禁任何形式的粮食私自外运,边界关卡严加盘查,违令者……以通敌罪论处,立斩不赦!”这位平日温和的文官,此刻眼中也闪过一丝厉色。
严星楚点头:“准!此事由内政司牵头,监察司协同督办,务必以最快速度推行下去!告诉各地主官,谁辖区内因粮价问题出了乱子,我拿谁是问!”
“其次,”严星楚看向周兴礼,“吴婴、盛勇这边的谍报司和刺奸司,立刻联合行动!根据陶玖提供的线索,给我把境内那些吃里扒外、与东牟勾结的奸商揪出来!锁定一个,查抄一个!不必审判,查实即可抄没其全部家产,尤其是他们囤积的粮食!所得钱粮,全部充入官仓和常平仓!我要用这些蛀虫的血,来告慰挨饿的百姓!”
周兴礼肃然领命:“属下明白!定让这些国之蛀虫无所遁形!”
严星楚又对蒙乾道:“蒙乾,你行人司的任务也很重。立刻组织人手,撰写檄文、告示,将此次粮价飞涨定性为‘敌军亡我之心不死,勾结内奸发动的粮食战’!要把百姓对粮价的不满,从我们身上,引导到外敌和内奸身上去!告诉所有军民,我们不是没粮,是敌人和内鬼在捣乱!现在,我们就要斩断这些黑手,夺回我们的粮食!要将内部矛盾,转化为一致对外的凝聚力!”
蒙乾郑重点头:“大帅放心,属下知道如何操弄……不,是如何引导舆论。必让境内军民同仇敌忾!”
“光靠内部整顿和抄家,恐怕还不足以完全填补缺口。”涂顺忧心忡忡道,“我们的常平仓撑不了太久,必须尽快从外部获取粮食。”
严星楚沉吟道:“外部求援分两步。其一,以我的名义,立刻修书给广靖军陈经天、天狼军赵南风,陈明利害,请求他们支援部分粮草。东南今年收成似乎不错,他们又与我们是同盟,于公于私,都会相助。价格可以按市价……不,可以适当上浮,我们不能让盟友吃亏。”
周兴礼接口:“此事可由行人司派干员亲自前往接洽,以示郑重。”
“其二,”严星楚看向陶玖,“通商司要动用所有商业渠道,北天护卫队、洛商护卫队全部调动起来,护持商队,向那些与我们关系尚可的商人、乃至中立的小势力高价购粮,哪怕价格比平时高一些,也要买!”
陶玖面露难色,还未开口,旁边的朱威已经开口道:“大帅,高价购粮,需要大量现银。我不知现在库银如何,但是归宁府库银子的储备……”
“大帅,这次可能要动用内帑了。”陶玖补充道。
严星楚断然道:“必要时,可以动用我的帅府内帑,乃至……向归宁城的富户发行战时债券,承诺日后连本带利偿还!总之,信用不能垮,货币体系必须稳住!陶玖,钱庄和财政这一块,你全权负责,我授予你临机专断之权!”
陶玖,用力点头:“属下……必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