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紫微宫飞檐,将丽景殿的窗棂染成暗金色时。
迎春正整理着案几上的笔墨,舒窈及纪绿沉身边采蘩以下的丫头或向纪绿沉告假,或听从纪绿沉的吩咐往各处来往办事,正殿里没剩下几个人。
除却令人懊恼的蝉鸣,还算舒适寂静。
身后传来簌簌衣响。
“夜里取消宵禁,你也去走走。”纪绿沉倚一个包着纱罗锦缎的竹夫人半撑着湘妃榻边,指尖摩挲着旁边小几上琉璃盏沿凝结的水珠,“整日闷在殿里,倒像是我拘着你。”
迎春身子微僵,扭回身笑道:“殿下才说要小憩会儿,这才不到两刻功夫,又醒了。”
“是我愿意陪着殿下,在殿下身边,迎娘觉得……最安心。”她在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
“岁月静好,谁又不喜呢?”纪绿沉轻轻一嗤,揉着堆叠的鬓发疲惫地闭了闭眼,“你的性请我想知道,你我都想躲懒……只怕也不能够。”
殿外传来轻悄悄的脚步声,她了然似的示意迎春:“这不就来了。”
谷雨进了门,在水晶帘的隔断外请示:“二娘子,齐王殿下派人来问,可要一同去南市看胡旋舞?”
迎春攥着手帕的指尖一顿,她还未开口,纪绿沉已先笑了:“齐王兄倒是殷勤,他那断臂还未痊愈,倒有闲心看舞。”
“这时节闷得很,替我回了吧!”提到纪唯繁的伤臂,迎春脸上蓦地就红了,她冲谷雨道,“就说……我要陪殿下。”
“且慢!”纪绿沉披散着长发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促狭,“告诉齐王,迎娘戌正要随我在天津桥赏灯,他若有意,可来同游。”
谷雨领命退下,迎春无奈地看着纪绿沉:“殿下这是……”
纪绿沉忽然凑近,双手捧住她的脸。秋水般的眸子望进迎春眼底,带着几分怜惜:“迎娘有这一张脸,注定躲不过去的。”
她的拇指轻轻抚过迎春眼下淡淡青影:“那就迎上去吧!”
话音刚落,隔着水晶帘,殿门处光线一暗。
颜淏初立在门槛里,月白轻纱袍束着他颀长身影。
他目光扫过殿内姿态暧昧的二人,最终停在纪绿沉散落的长发上。
发丝末尾铺在榻上卷起的圈儿勾着他,他声音比平日更哑,像是许久未饮水的旅人:“臣有事禀报。”
迎春识趣地起身要告退,纪绿沉拉了拉她的手,她恍然记起颜淏初骗她去大理寺探监那次脸上的巴掌印和下唇的血痂,便坐下了。
就算她在地牢看到的音画是虚妄,但那个巴掌纪绿沉承认了。
纵然纪绿沉这一世武功绝伦,但她要她留下,她就留下。
“是广陵王有什么话要说吗?”纪绿沉漫不经心,倚回空心的竹夫人上。
“不……”颜淏初走上前几步,隔着一道水晶帘,眼酸不已。
是什么时候,他和她私下里,就只有纪暄可以谈了?
“裴相、薛留守,还有河南尹崔大人都去东宫探视过了,广陵王殿下……恢复得还好,就是贪睡些。”颜淏初无可无不可地汇报着一些明知她早已知道的琐碎之事。
此行见纪绿沉要说的话,他一直在心上反复地研磨。
“颜卿有什么话,就明说吧,迎娘你也认识这么多年了,不是外人。”采薇递上檀香扇,纪绿沉轻轻摇着。
“是。”颜淏初沉默了几息,以她对他的了解,她的话确实一针见血。
“这三个晚上,清深想选殿下……”颜淏初声音低下去,视线落在她蜿蜒的长发上,撩袍屈膝跪下,喉结轻滚,“请殿下给臣一次机会。”
“你讲。”纪绿沉又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
讲?
颜淏初微愣,他还能讲什么?
可是头已经低了,跪也跪了,那位不是“外人”的贾二娘子甚至给他制造过此生最窘迫的境遇。
他只能继续卑微下去,赌纪绿沉的心意。
她凭什么,对他这么狠心。
“臣……想陪着殿下,逛逛夜市,看一看花灯。”
明明两月前,他们还一起在上京里坊的路边摊买过一盏绘杏林春燕的四角流苏灯。
“颜卿这是要监视本宫?”
檀香扇的弧形扇面掩住纪绿沉下半张脸,露出的一双清水明眸含情,她好像只是个懵懂无辜的多情少女。
庭院里传来宫人点燃灯笼的细碎声响,她们的笑声多么无忧无虑。
颜淏初笑了,笑容苦涩得像是吞了一把黄连,磨磨蹭蹭才将那句真正灼烧心肺的话语捧出:“其实,不是臣想陪殿下……是我私心,想要你陪我。”
只要见到她,他就没有办法忘记十年前那个走进弘文馆的女孩子。
殿内安静得可怕,迎春看见颜淏初修长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那张素来清冷自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脆弱的恳求。
“那清深,”纪绿沉很感兴趣似的下榻拨开水晶珠帘,声音也如大珠小珠琳琅相撞,“又用什么来换呢?”
这样一来,他就跪在她的脚下,那卷曲部分发尾正好扫在他的鼻尖,又痒又麻。
“颜卿一向知道,我从不做赔本买卖。”
颜淏初立刻显出痛苦的神色。
如果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旁的人定会哀怜叹息,这般神仙人物竟也会爱而不得。
他想起了公主府承香殿那个昏暗的夜晚,想起她咬破自己的唇舌尖的血腥味,想起那记耳光的脆响。
她有武艺在身,对付刺客时手法那么行云流水,功夫定然是不俗的。
如果不愿意,明明可以轻易推开他,却选择了更残忍的方式——让他永远记得那一瞬的痛。
这些,都是他付出过的代价。
可即便如此,可她没有推开他,不是吗?
而现在她离他这么近,仿佛一个慈悲的母亲温柔地凝视着她的孩子,下一息就能拉他入怀,他会失控的。
东行路上不便,他很久没服食过寒食散了。
“是我这些天,配合得还不够好吗?”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带着隐忍的痛楚。
他指的,是配合她压下纪暄自导自演的真相,是面对裴渡、薛修时的圆场,是默认她以监国之名发号施令,是压下所有质疑。
是他又想背叛纪暄,选择了站在她这一边,即使这选择里浸满了苦涩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