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和常度在永平坊兜圈子腿脚酸麻得厉害,迎春沾到床上,恨不得一息间昏睡过去。
但重生到一个五岁女孩身上,还是被追杀的公主,背后虽有太虚幻境操作其事,迎春想起来隐隐就有一丝难言的激动和兴奋。
她摆脱了孙家那个虎狼窝!
但又入虎穴?
思棋为她不顾一切,甚至以性命拖延时间,小丫头谷雨、白露照顾尽心,护卫施采带她逃命。
常度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就半路杀进来逞英雄拔剑相助……且很成功。
承了许多人情,她心里暖烘烘沉甸甸的,跃跃欲试。
迎春闭上眼唇角勾了笑。
可怎么睡得着,明天的日子,以及后天大后天的日子还没有着落。
她细细过滤看到听到的信息,迷惑之处尝试用“故纸堆”解决问题。
太子家臣被姜齐处罚……
延光大长公主……
太虚幻境出面和迎春对接的是宝玉,在迎春捂着痛得要裂开的脑袋翻来覆去时强行将她催眠,进而入梦。
“二姐姐,要不得……”红袍公子抚了下迎春的额头,帮她缓解疼痛,惊魂未定,“‘故纸堆’不是这么用的,和大衍相关的情节,姐姐能了解的是话本里的那些,其他的,可以向外打听查探,不能内耗索求案件卷宗……姐姐的身子受不住反噬。”
迎春大口大口喘着气,宝玉又手舞足蹈夸她在常度挨打时的表现。
“二姐姐做得不错呀!”
宝玉眼含秋水,多情带笑。看着迎春,他似乎也在重温当年林妹妹初进贾府的美好时光。那些他失落的,黛玉转瞬即逝的惶惑及不安。
“常家二姐姐还是能住一阵子的。”像窥到迎春心事,宝玉当即给她喂了定心丸。
迎春手托腮听宝玉慷慨陈词,宝玉从来到一个陌生环境怎么存活、日食三餐夜眠一榻要有保障说起。
迎春不住点头,这一天颠沛深有所感。若常度狠心把她留大街上,她身无分文,又没经过事,做乞儿怕还不够格呢。
能速死曝尸街头算好的,最怕清清白白的女孩儿美玉入污泥,像妙玉那般……
而宝玉能说出来三餐一榻的话,想来后来荣、宁二府败落贵公子从天仙宝境跌落人世间,“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他一定过得很苦很苦吧。
“暂时衣食无忧,二姐姐就该考虑考虑别的事了。”宝玉循循善诱,引导着迎春的思维往警幻她们设定的方向走,“话本二姐姐也看了,太子早逝诸王夺嫡,《春风桃花》女主纪绿沉这一世是奔着复仇来的……”
“那我?”
迎春犹豫了几息插嘴,她问得含糊。以往她为自己发言、在人前多说几句话,以及有求于人的时候都极少。
以至于语言表达跟不上脑子里纷杂的思绪,她只能双目灼热地望定宝玉,期待这个聪慧的弟弟从她的目光中解读。
“我的身份,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更不会和纪姑娘……哦,不,按大衍风俗习惯该称‘娘子’”迎春握紧手指保证,“我不会和纪娘子争夺九公主的位置!”
越着急,她越说不清话。
按照话本情节,纪绿沉接下来会以九公主的身份面世。她来了,虽然换了容貌,但原九公主没死透,会威胁纪绿沉的地位吗?
“你不知道今天在净业寺多么凶险,思棋、谷雨她们……”白日情形一遍遍在心头重演,迎春热泪盈眶。
“是。”宝玉笑了下,递上手帕,“很多人在乎二姐姐,二姐姐做得也很好了,宝玉都看到了。”
“但……还要更好一点点。”宝玉用手指比出一线缝隙,就那么一点点,很容易似的。
“纪……娘子态度如何,二姐姐可以慢慢去发现,但……有件事,需要二姐姐尽快去做。”
“因着二姐姐来,太子纪弘还活得好好的,情节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宝玉附耳密语,迎春用帕子捂住了微张的唇,面色附着一片寒霜,似要把她自己都冻结。
“你让我去杀人?还是让我杀太子?”
迎春惊叫,就呼吸急促险些从这个噩梦里惊坐起。
宝玉拉了她一把,迎春又被拘回,眉头紧皱攥紧手帕如临大敌。
“宝玉,你知不知道……”迎春声音发涩。
你知不知道太子才救过我性命?你知不知道太子是我这原身的兄长?你知不知道太子和琏二哥哥多么像呀?
你知不知道,太子……他比你们一个个都好吗?
他是友爱的兄长,也是仁慈的太子,更会是贤明的君王。
就为了一个奇怪的理由,原话本里太子纪弘死得早,所以她的“二哥哥”就该死吗?
救命之恩,刻骨柔情。红楼贾府同辈她有很多兄弟,这里却却只有一个“二哥哥”。
短短半日,几个瞬间的相处,迎春心里满满当当,全被太子纪弘填满。
太子是她可以仰仗的二哥哥,她怎么下得去手?
她不用说,宝玉全都知道。
“二姐姐,宝玉不是来征询你的意见……”宝玉垂头嗫嚅,如画眉眼耷拉。
他二姐姐什么人他不是不知道,拿针扎都不“嗳哟”喊疼。
突然被扔到架空朝代又是反派公主,贵妃和东宫的人保护她是职责所在,她能厚脸皮跟着救她的常度在里坊兜圈子算求生本能。
让她干杀人的勾当,别说他二姐姐,就是院子里别的姐妹、就是他,也得思量思量。
但又有什么法子能逃避呢!
他被推到了这一步,她也被推到了这一步。
人到绝境,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拭目以待罢了。
“再没有其他法子吗?”
迎春眼眸含着一线希望,紧紧抓着宝玉。她如今样貌集三家所长,肌肤胜雪芙蓉如面,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碎了,可怜兮兮,看得宝玉心化成糖水,愿给这样的二姐姐甜头。
“原话本里,要给纪娘子让位置,所以天子幼女亡故!要上演诸子夺嫡的戏码,所以皇孙纪暄弱龄失怙!”
“二姐姐,”宝玉忙打断她,“你不能倒果为因!不是这样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像咱们家,是为了要大嫂嫂兰小子母子寡妇失业所以珠大哥哥青春夭亡吗?”
“像二姐姐,为了二姐姐立不起来,所以二姐姐比赵姨娘强十倍的亲娘就早逝吗?所以二姐姐被乳母仆妇一年年欺压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老病死,亦不过自然衰亡之理。”
迎春嘴角微牵,顾盼神飞,光芒万丈。宝玉一番激昂发言,漏洞可被她逮到了。
“好一个‘自然衰亡之理’,宝玉你说说,仙子要我杀人放火,该作何道理?”
犹如当头一棒,宝玉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他尽力了。
要求迎春杀太子纪弘固然荒谬,假设权衡利弊后她情愿去做,对一代储君下手,相对一个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五岁小女孩而言也是地狱难度。
利用他们那为数不多的兄妹之情做局,虽可为但不能为,不然二姐姐和赐死亲生女儿的大衍天子又有何分别?
宝玉冲迎春折身深深作揖:“宝玉受教了,是宝玉想得幼稚了,二姐姐如今也是我一‘言’之师。”
“话我带到了,二姐姐不走这一步有不走的道理,但形势洪流会裹挟着你走,天道罚人,总比人罚人惨烈,你也会……更无能为力。”
杀太子,或者看着太子被杀。
介入这一段因果,不会有第三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