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荣锦堂用晚膳的情形并不如何紧张,常三娘子待迎春虽不大热络,但迎春前世也是百年世家熏陶了十来年的姑娘,礼仪周全,加之原身九公主容貌底子生得好,换颜后又锦上添花。
老夫人没有不爱的,轻轻松松过关,饭后王姨娘便遣大丫鬟送迎春去客房安歇。
“请……请问姐姐,九公子院子怎么走?”
于是,迎春被送到了常度院外,丫鬟就回去复命了——郡王和夫人都交代过了,只要不翻了天,绥西郡王府二娘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檐下竹编纸灯阶畔石灯驱赶庭院的清冷,晚风习习,松月轩空寂无人。
迎春提着裙摆快步上了两个台阶,一步一步慢下,心中七上八下。
“呼啦!”隔扇门猛地从里面打开,迎春身子本能往后一缩,连退两三步心脏狂跳。
“小女见过郡王。”
常无没说话,只一摆手免了她的礼,自个心事重重走出松月轩院门。
“郡王当年意气用事,如今觉得犯了错,便该我们母子去偿还么?”
“你走!”
屋里常度怨愤不已,迎春忙捂住耳朵,屏住呼吸踌躇起来。
但常度似乎发现屋子外换了个人,不耐烦厉喝,声音冷得像浸在深井里。
“谁在外面!”
“是我。”
赶鸭子上架,迎春心脏扑通扑通跳着进屋。
正屋三间,陈设简单而朴拙,唯黄杨木屏风前几案立着一把螺钿镶嵌塞外孤雁的四弦曲项琵琶,是最华丽的摆设,常度趴在东边屋子的榉木榻上。
回来后,侍奉他的小厮长亭熟练地剪掉他背上的衣料清洗棒疮,正要敷药,他父亲常无来了,把院里屋里本来就没几个的下人全赶走了,端问他今日罔顾与章相的会面去哪里野了,以及遇见“二娘子”的始末。
问他他就说吗?当他常度泥捏的啊,他不得诈一诈所谓绥西郡王所知道的眼前这小女娃的身世。
父子你来我往,都没有得逞,白白费了许多口舌,最终气得常无扔下金疮药走了,常度还不依不饶。
“诶……公子在上药呀?”迎春忙拉起手帕盖住脸急急背转身,“小女来得不是时候……”
“小女谢谢公子今日多次周全,救命之恩,小女……小女,”屋里红纱立灯暖黄,照在她脸上,迎春的脸红不甚明晰,半天承诺不出个所以然,她自动换下一个话题,“公子因为小女耽搁了时间,犯夜翻墙挨打……小女心里颇是过不去……”
常度左手心撑脸,趴在暗黄暗花团纹锦绣软枕上,脊背敞亮了一个时辰,父亲好不容易走了又来了这丫头,他的背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间才能上药包扎。
见迎春背身语无伦次,他明显觉察到她的紧张,小手紧紧攥着手帕子。
他忽然来了兴味:“过不去光心里想嘴上说顶什么用,二娘子倒是动动手,好歹常某的伤也好得快些!”
明知小丫头紧张,怕她因为自己说得过于委婉反应不过来,常度轻声傲慢:“像给伤口撒一撒药粉,拿布条缠着包起来……会吗?”
“吗”字刚出口,迎春还没说什么,常度冰凉的脸颊骤然烧起来。
那小丫头,身世虽然遮遮掩掩,世家女是没得跑,自己这样使唤,是不是……太轻佻了?
他怕她斥责自己无礼,怕她拒绝,怕她清雅隽永的眉目里哪怕一瞬的迟疑和嫌弃——都是对自己莫大的伤害。
他自悔失言。
常度悄悄抬了眼皮,正撞上迎春微微侧了头,女孩子纯稚的眼波退却,又侧过来。
百回千转。
常度挪了下撑着枕头的左臂,离迎春近了一寸。
“我……”女孩子怯声。
常度简直把心脏攥在手心。
“我不大会,我试一试……公子看,好吗?”迎春终于把话说全乎了。
前世她哪里同男子这般同处一室过,上药包扎确实不是她身份之内该做的事情。
但常度还小,她这原身更小,两小无猜,想来也是可以变通的吧。
迎春先确定了需要上药的位置,闭着眼抖着手,心脏扑通和她作对,药粉乱撒一气。
脑海无数小字金光聚成一团,大有她不睁眼它们就取代她眼睛的架势,迎春渐渐镇定。
对,就是这么着,她还有“故纸堆”,薛、林之才于现在的她而言只在一念。上下五千年成文典籍汇聚,要诗要词,信手拈来。
她不单纯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可以的。
均匀地撒好药粉,迎春取了白色布条包扎,偶尔常度挪动身子,两人配合到位。
常度背上敷了药,又有布条缠绕,疼痛和焦灼仿佛减轻了些许,他早把他的心脏,轻悄悄安放原位。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常度声音仿若一片羽毛,痒簌簌挠上迎春的心,她也跟着低沉。
“公子请节哀。”
烛火被红纱照着,光影蒙络摇缀,屋子里静了片刻,两人各怀心思。
他们的心,小孩子般朝着对方的方向延伸,在即将汇合的刹那犹如潮水退去。
说不清道不明,常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拉扯出母亲的事情。
也许这小丫头给他上药,他随口胡诌的愿望心满意足,得意忘形,便……再次失言。
“我……我叫常度,‘度,然后知长短’的‘度’。”
第三次,常度是故意的。
既然这小丫头能让自己如此失态,问一问她的闺名,不过分吧?
被自己亲父绥西郡王常无骂“小兔崽子”的小狼崽子,暗暗动了坏心思。
“我……”果然迎春就被这小狼崽子带沟里去了。
“我的身份……”
直到被常度差人送回安置的客房,迎春把在松月轩的情形翻来覆去在心上想了千八百遍,还是觉得她亏欠了常度许多。
常度告诉她他的母亲,今日去净业寺,是为给他母亲神位前上一炷香。
也郑重其事,告诉她他的姓名。
而她无以为报。
她如今身份不明。
这大半天,从净业寺到常家惊险而久远,让她恍惚,恍惚前世红楼贾府迎春恍然一梦。
“我的身份,兴许太子殿下知道吧……”
惶惑无依,她的声音低如蚊讷,兴许常度就没听到。
她只是暗自下决心,等她多读些书,反正她现在也有了资本。“故纸堆”书籍卷帙浩如烟海,有得她深究。
有时候她转念想到什么字句物事,“故纸堆”就会按照关键词检索出相关具体内容。
等她的学识和见闻都见长了,就给自己一个名字。
她一定会,亲口告诉常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