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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文抖了抖油纸伞上的雨水,踏入\"聚宝斋\"的门槛。三月的雨已经连绵下了七日,他寄居的城南小院漏雨严重,不得不出来买些防潮的油布。途经这家古玩店时,一块\"清仓贱卖\"的木牌吸引了他的注意。
\"客官随便看,小店月底盘账,所有字画一律三折。\"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正就着昏暗的灯光拨弄算盘。
宋修文颔首致意,目光在店内游移。他本不打算买什么,直到看见墙角那幅被随意卷起的画轴——半截露出的绢布上,一抹烟青色如雾般晕开,隐约可见一角纸伞。
\"这幅画...\"宋修文不由自主地伸手。
\"客官好眼力!\"掌柜麻利地展开画轴,\"《风月无边》,前朝名家手笔,可惜是残卷,只有三分之一了。\"
画作展开,宋修文呼吸为之一窒。残存的画幅上,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巷中,一位执伞女子侧身而立。她只露出半边面容,却已足够惊艳——柳叶眉,秋水目,唇若点朱。最妙的是那眼神,似哀似怨,似喜似嗔,仿佛能穿透纸面直视观画之人。
\"这...\"宋修文手指轻颤,几乎要触到画中人的衣角又急忙缩回,\"多少银两?\"
掌柜眯眼打量他:\"客官是读书人?\"
\"在下宋修文,今秋准备乡试。\"
\"既是读书人,二两银子拿去吧。\"掌柜叹气道,\"这画邪性,挂店里三年无人问津,今日与公子有缘。\"
宋修文掏出钱袋——里面是他替人抄书攒下的全部积蓄,正好二两。他毫不犹豫地倒出所有铜钱,换回了这幅残卷。
回到小院,宋修文顾不上修补漏雨的屋顶,先将画挂在书房最干燥的墙上。昏暗灯光下,画中女子仿佛活了过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灵气。他取来湿布小心擦拭画轴边缘的积尘,忽然发现右下角有几个几乎褪色的小字:\"风月无边,形影相吊\"。
\"风月...\"宋修文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莫名觉得唇齿留香。
夜深了,雨势渐大。宋修文伏案苦读,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画。不知是否错觉,画中烟雨似乎更加浓重,那女子的衣袂也像被雨水打湿般微微下垂。
\"啪嗒\",一滴水珠从房顶漏下,正好落在画上女子的伞面。宋修文慌忙起身去擦,却见那滴水竟被画作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奇怪的是,画中女子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几分。
\"我一定是太累了。\"宋修文揉揉眼睛,吹灭油灯躺下。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雨声中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睁眼一看,墙上的画正泛着淡淡的青光,画中女子竟向他眨了眨眼!
宋修文一个激灵坐起身,那画又恢复了正常。他长舒一口气,正要重新躺下,忽闻一阵幽香袭来,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公子夜半观画,不嫌寂寞么?\"
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宋修文猛地转头,只见一位身着烟青色罗裙的女子站在床边,手中执着一把油纸伞,正是画中之人!
\"你...你是...\"宋修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掩唇轻笑:\"奴家风月,蒙公子今日搭救,特来道谢。\"她盈盈一拜,衣袂飘动间有暗香浮动。
\"搭救?\"宋修文一头雾水。
风月指了指墙上的画:\"奴家困在此画中已百年有余,今日得公子解救,终得脱身。\"
宋修文这才注意到,墙上的画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画中景象全部消失不见。他强自镇定,下床点亮油灯:\"姑娘究竟是人是鬼?\"
灯光下,风月的面容更加清晰——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只是过于苍白,且...没有影子。
\"非人非鬼,乃画中灵也。\"风月轻抚伞面,\"百年前,奴家本是江南绣娘,被负心人所害,一缕魂魄附于此画。日久天长,吸尽画中灵气,成了画灵。\"
宋修文心中既惊且怜:\"姑娘受苦了。\"
风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公子不怕我?\"
\"姑娘如此佳人,有何可怕?\"宋修文真诚地说,\"只是不知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风月垂眸:\"画灵离不得画太远,也离不得画太久。每日需回画中休养,否则形神俱散。\"她抬眼看向宋修文,\"若公子不弃,奴家愿暂居此处,与公子谈诗论画,排解寂寞。\"
宋修文心头一热:\"求之不得!\"
风月嫣然一笑,这一笑如春风拂面,让简陋的书房顿时生辉。她轻移莲步,走到书案前,看着宋修文摊开的书册:\"《诗经》?公子好雅兴。\"
\"随手翻翻罢了。\"宋修文有些窘迫,\"不知姑娘可通文墨?\"
风月执起毛笔,在纸上写下\"风月无边\"四个字,字迹娟秀灵动:\"略知一二。\"
两人就着灯火谈诗论文,不觉已是东方既白。风月看了看窗外,神色忽然变得忧郁:\"天快亮了,奴家该回去了。\"
\"回去?\"宋修文不解。
风月指了指空白的画轴:\"画灵畏光,白日必须寄身画中。\"她走到画前,身形渐渐变淡,\"今夜若得明月,奴家再来寻公子。\"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缕青烟钻入画中。画轴上重新浮现出烟雨小巷和执伞女子的景象,只是那女子的位置似乎比昨日更近了些,眼神也更加生动。
宋修文伸手轻抚画中人的衣角,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仿佛真能触到潮湿的丝绸。
接下来的日子,每逢月明之夜,风月便会从画中走出。有时陪宋修文读书到深夜,有时为他红袖添香,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月亮出神。
这一夜,宋修文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风月忽然问道:\"公子可曾想过,为何这画名为《风月无边》?\"
宋修文搁下笔:\"想必是取'清风明月无边景'之意?\"
风月摇头:\"非也。\"她轻抚画轴,\"这画本有三联,分别名为'风起'、'月落'、'无疆',合称《风月无边》。奴家魂魄只附在'月落'这一联上,其余两联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宋修文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画意未尽。\"
风月幽幽一叹:\"若能寻得全卷,奴家或可解脱。\"
宋修文心头一动:\"姑娘是说,找到另外两幅画,你就能重获自由?\"
\"或许吧。\"风月语气飘忽,\"百年光阴,另外两幅恐怕早已毁损...\"
宋修文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一定帮你寻找。\"
风月凝视他良久,忽然落下泪来:\"公子何必对奴家这么好...\"
宋修文情不自禁地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因为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风月却似已明白他的心意,轻轻靠在他肩头:\"公子可知,画灵与凡人相恋,会有什么后果?\"
宋修文摇头。
\"画灵需吸食生人精气才能维持形貌。\"风月低声道,\"与公子相处的每一刻,都在消耗公子的元气。\"
宋修文这才想起,近来确实常感疲惫,原以为是苦读所致,不想竟是...
\"我不在乎。\"他坚定地说,\"只要能见到姑娘,折寿又何妨?\"
风月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公子!\"
宋修文轻抚她的面颊:\"风月,我心悦你。\"
风月的眼泪夺眶而出:\"傻子...你是个傻子...\"她颤抖着吻上宋修文的唇。
那一吻冰凉中带着一丝甜香,宋修文只觉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灵魂都要被吸走,却又甘之如饴。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风月不再只是夜晚出现,阴雨天也能短暂离开画轴。宋修文则开始四处打听另外两幅画的下落,甚至变卖了几件衣物作为盘缠,去邻县寻访。
这一日,宋修文正在院中晾晒受潮的书籍,忽听门外有人高宣道号:\"无量天尊!\"
开门一看,是个身着杏黄道袍的中年道士,手持拂尘,背负桃木剑,一派仙风道骨。
\"这位道长有何贵干?\"宋修文拱手问道。
道士上下打量他,忽然皱眉:\"施主近日可觉体虚乏力,精神不济?\"
宋修文心头一跳:\"道长何出此言?\"
\"施主印堂发黑,周身缠绕妖气,恐被妖物所害而不自知。\"道士沉声道,\"贫道玄真子,云游至此,察觉此宅妖气冲天,特来查看。\"
宋修文强作镇定:\"道长误会了,在下只是近日苦读,有些疲惫罢了。\"
玄真子冷笑一声,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对准宋修文:\"施主请看!\"
镜中,宋修文的影像周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青气,胸口处更有一团黑雾盘旋。
\"这...\"宋修文大惊失色。
\"妖物吸食精气,日久必害性命。\"玄真子收起铜镜,\"施主近来可接触过什么古物?特别是字画、铜镜之类?\"
宋修文下意识看向书房方向,又急忙收回目光:\"没...没有。\"
玄真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中精光一闪:\"施主,妖物最善迷惑人心。待贫道收了那害人之物,施主自会清醒。\"
说着,他竟不顾宋修文阻拦,大步走向书房。
\"道长且慢!\"宋修文急忙追上,\"在下书房简陋,实在...\"
玄真子已经推开了书房门。墙上的《风月无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画中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眼神变得惊恐。
\"果然在此!\"玄真子厉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大胆画妖,还不速速现形!\"
黄符无风自动,直飞向画轴。宋修文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上前,用身体挡住了画。
\"施主让开!\"玄真子怒道,\"此妖害人不浅!\"
宋修文死死护住画轴:\"风月从未害我!是我心甘情愿!\"
\"痴儿!\"玄真子拂尘一挥,宋修文便被一股无形力量推开,重重撞在书架上,\"你可知这画妖的来历?\"
他不由分说,将黄符贴在画上。画中顿时传出风月凄厉的惨叫,一缕青烟从画轴中飘出,落在地上化为风月的身影。只是此时的她面色惨白,嘴角渗出淡绿色的液体,显然受了重伤。
\"风月!\"宋修文挣扎着爬起来,想要上前。
\"公子别过来!\"风月厉声阻止,转向玄真子,\"道长要收便收我一人,莫要伤及无辜!\"
玄真子冷笑:\"无辜?这三个月来,城中已有五人被吸干精气而亡,不是你做的?\"
风月脸色大变:\"不可能!我从未害人性命!\"
\"还敢狡辩!\"玄真子从背后抽出桃木剑,\"待贫道打得你形神俱灭!\"
宋修文扑上前抱住玄真子的腿:\"道长明鉴!风月夜夜与我相伴,从未离开,怎会去害人?\"
玄真子一怔:\"当真?\"
风月含泪点头:\"奴家虽为画灵,却从未害过人命。公子精气,也是他自愿分与...\"
玄真子将信将疑,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罗盘,念动咒语。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指向城东方向。
\"奇怪,妖气源头确实不在...\"玄真子收起法器,皱眉道,\"但此画阴气极重,留在人间终是祸害。\"
宋修文跪地恳求:\"求道长开恩!风月真是良善之辈,我们正在寻找画作另外两联,助她解脱...\"
玄真子神色稍霁:\"《风月无边》?可是前朝画圣吴道子的三联屏风?\"
风月惊讶道:\"道长知晓此画?\"
\"岂止知晓。\"玄真子叹道,\"二十年前,正是贫道师兄将一妖女魂魄封入此画...\"
风月闻言,浑身颤抖:\"那负心人...是道长师兄?\"
玄真子面露愧色:\"师兄早已作古。当年之事,贫道略知一二。那妖女...不,那姑娘本是绣娘,与师兄有白首之约,却被师兄骗去魂魄炼丹...\"
宋修文怒不可遏:\"岂有此理!\"
风月却已泪流满面:\"百年冤屈,今日方得昭雪...\"
玄真子深深一揖:\"姑娘含冤百年,贫道代师兄赔罪。只是...\"他犹豫道,\"姑娘魂魄与画相融日久,已成画灵。若要解脱,唯有寻得全画,以三昧真火焚之...\"
\"焚画?\"宋修文惊呼,\"那风月岂不是...\"
\"形神俱灭。\"玄真子沉重地点头,\"或者...\"他看了看二人,\"继续做画灵,但需停止吸食精气,每月只靠月光维持。\"
风月凄然一笑:\"多谢道长指点。奴家...选择后者。\"
玄真子叹息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紫符贴在画轴上:\"此符可助姑娘吸收月华,减少对生人精气的依赖。只是...\"他看向宋修文,\"施主元气已伤,需调养百日方可恢复。\"
送走玄真子,宋修文将虚弱的风月抱在怀中:\"为何不告诉我真相?\"
风月轻抚他的脸:\"告诉公子又如何?徒增伤感罢了。\"她靠在他胸前,\"能与公子相遇,风月已无遗憾。\"
宋修文紧紧抱住她:\"我一定会找到另外两幅画,让你解脱。\"
风月却摇头:\"不必了。奴家宁愿做一辈子画灵,也不愿离开公子...\"
窗外,一轮满月悄然升起,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墙上的画轴静静悬挂,画中空余烟雨小巷,再也不见那执伞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