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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漫天白絮,狠狠刮过荒凉的山野。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惨白,凛冽寒意几乎凝成实质的针,刺入骨髓深处。我蛰伏于一块被积雪半掩的巨岩之后,千年修为凝成的护体微光在这样酷烈的严寒里也显得黯淡,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整整千年了。自懵懂灵智初开,于莽莽山林间汲取日月精华,到如今隐隐触碰到那层玄之又玄的境界门槛,这漫长岁月里的枯寂,早已将一颗狐心磋磨得如昆仑山顶的玄冰,坚硬且寒冷。呼啸的寒风掠过嶙峋的石缝,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尖啸,这便是我千年孤寂最熟悉、也最恒久的背景。
忽地,一丝极淡、却又异常突兀的气息,穿透肆虐的风雪,钻入我敏锐的鼻端。
是血。温热的、属于活物的血腥气,混着一种清苦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凡尘人间的暖意。
我狐疑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穿透重重雪幕,望向气息飘来的方向——山坳深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庙轮廓隐约可见,破败不堪,摇摇欲坠。那点微弱的生气,便如寒夜将熄的余烬,正从那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我略一迟疑,终究还是被那缕奇异的暖意牵引,四足轻点积雪,如一道银白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朝破庙掠去。积雪在爪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瞬间又被风卷走。
庙门早已朽坏不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我悄无声息地滑入庙内,冰冷的空气里,血腥气与那缕墨香混合的暖意愈发清晰。借着残破屋顶缝隙透入的微光,我看见了。
残破的观音泥塑早已失了金身,半张脸被剥蚀,空洞的眼窝漠然俯视着下方。泥塑脚下,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书生蜷缩在角落一堆半朽的稻草上。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乌青,左肩胛处赫然插着一支断了一半的猎箭,暗红的血浸透了半边衣袍,又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刺目的紫黑色冰晶。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牵动伤口,发出痛苦的、压抑的闷哼。他身边散落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竹制书箱,几卷书册凌乱地摊开,上面墨迹斑斑,那清苦的墨香便是由此而来。
我悄然靠近,雪白的爪子踩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紧闭着眼,眉宇间紧锁着巨大的痛楚与绝望,牙关死死咬着,那点微弱的暖意正从他伤痕累累的躯体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就在我审视那支断箭时,书生忽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是一双极其清亮的眸子,纵然被剧痛和寒冷折磨得黯淡,深处却仍有一点不灭的光亮,像雪夜里遥远的星辰。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扫过破庙的屋顶、残破的泥塑,最后,直直地落在了几步之外的我身上。
我浑身雪白的皮毛在这昏暗的庙里本应十分显眼。然而,他眼中并无寻常人类初见狐类时该有的惊惶、好奇,或是贪婪。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因剧痛而生的迷蒙,以及一丝……看到活物的微弱安心?仿佛在这濒死的绝境里,能看见另一个生灵,无论是什么,都是一种慰藉。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那支断箭随着他身体的颤抖,伤口处又渗出一小股暗红的血。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悸动,像投入万古寒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我沉寂千年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微澜。这感觉陌生而突兀。我默默看着他因失血和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千年冰封的狐心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咔嚓”声响起,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涔涔。他喘息着,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向自己肩头的箭簇,又无力地垂下,口中喃喃,声音细若蚊蚋:“……疼……冷……”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求救,向一只路过的狐狸求救。
荒谬。我本该转身离去,将这垂死的凡人抛给这无情的风雪。千年来,我见惯了生离死别,弱肉强食,心肠早已冷硬。可他那双清亮的、盛满了纯粹痛楚和微弱希冀的眼睛,却像两根无形的线,轻轻绊住了我的脚步。
我向前走了几步,轻盈地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看着我靠近,眼中并无恐惧,反而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别……怕……”他气若游丝,却努力挤出两个字,试图安抚我,仿佛受伤濒死的是我而不是他。
这近乎愚蠢的善意,让那道心湖的裂痕又扩大了一丝。我微微低头,尖吻凑近他肩头的伤口,仔细嗅了嗅。箭簇锈迹斑斑,带着山林粗砺的土腥和铁腥,伤口周围的血肉已经呈现出不祥的暗紫色,寒气正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仅存的生机。若不拔箭,他绝撑不过今夜。
他像是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头一歪,再次陷入半昏迷,身体却因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脸,片刻后,一股精纯的妖力自我体内流转而出,无声地笼罩住他。并非疗伤,仅仅是驱散他伤口处盘踞的阴寒邪气,并暂时麻痹那处的痛觉神经。他那因寒冷和剧痛而紧绷的身体,在暖流包裹下,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略略舒展。
他再次睁开眼,眼神似乎清明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看向我。
就是此刻!
我动作快如闪电,尖利的牙齿精准地咬住那支断箭的尾部,猛地向外一拔!
“呃啊——!”一声惨烈的痛呼撕破了破庙的死寂。一股温热的鲜血随之喷射而出,有几滴溅落在我雪白的鼻尖和前爪上,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生命的温度。他身体剧烈地一弹,随即软倒,彻底昏死过去,但呼吸却比之前顺畅了一些。
我吐出那支染血的断箭,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鼻尖和爪子上沾染的温热血液,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灼烫感,穿透皮毛,直抵心尖。千年孤寂筑就的冰墙,在这凡人之血的暖意下,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温度,顺着血液流淌过的地方,悄然蔓延开来。
我再次催动妖力,这一次,是极其温和的暖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狰狞的伤口。妖力如最灵巧的织梭,缓缓修复着破损的血管和撕裂的皮肉,驱散残留的阴寒与锈毒。血渐渐止住了,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虽然距离完好如初还差得远,但至少保住了他的命。
风雪依旧在庙门外咆哮,庙内却因这持续输送的暖流而仿佛升起了一个无形的火炉。书生的脸色不再那么死白,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他沉沉地睡着,如同一个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孩子。
我卧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雪白的长尾轻轻蜷曲着,盖住自己的前爪。琥珀色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他眉眼干净,鼻梁挺直,即使在昏迷中,唇角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线条。那缕清苦的墨香,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属于活人的暖意,丝丝缕缕地萦绕在我鼻端。
破庙外是肆虐千年的风雪,破庙内,一个重伤的凡人书生,一只修炼千年的白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我看着他,看着那伤口处渐渐平复的肌肤,看着他胸膛平稳的起伏。千年冰封的心湖,被那颗名为“他”的石子搅动后,涟漪并未平息,反而一圈圈扩散开去,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在湖底悄然萌动。
心绪纷乱如麻。我轻轻甩了甩头,目光落在身边散落的书卷上。借着窗外透入的雪光,依稀可见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有书生自己写的批注,字迹清隽有力。那墨香,便是源于此。我伸出前爪,极其小心地,用爪尖最柔软的内垫,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墨迹。一股清冽的气息顺着爪尖传来,与书生身上的暖意奇异地交融。
风雪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破晓将至,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
他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眼睫颤动,似要醒来。
就在他眼皮掀动的前一瞬,我化作一道无声的银光,倏然消失在破庙那破败的门洞之外,隐入茫茫雪色山林。只余庙内尚未散尽的暖意,和书卷上,一个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梅花状爪印。
雪后初晴,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清冷的光洒在银装素裹的山林上。我并未远离,只在一株覆满积雪的古松枝桠间悄然蛰伏,远远望着那座破庙。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扇破败的木门被推开。书生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同样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色布袍,肩上厚厚地裹着几层粗布,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亮,步履虽缓慢却还算稳当。他站在庙门口,迎着寒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感激,缓缓扫过寂静的雪林。他的视线在我藏身的方向停留了片刻,似乎带着某种探寻。
我屏住呼吸,将气息敛至最低。
他最终什么也没发现,只对着空寂的山林,对着破庙残破的观音像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然后,他转身,背起那个破旧的竹书箱,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粗树枝作为拐杖,一步一顿,艰难却坚定地朝着山下被积雪覆盖的、通往尘世的小路走去。
雪地上留下他一深一浅的脚印,孤独地蜿蜒向远方。
那道清瘦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他走了,带着我的妖力暖流和他自身的顽强,走向他该去的烟火人间。
而我,依旧留在原地。古松枝头的积雪被风吹落,簌簌掉在我背上,冰冷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破庙里残留的暖意、指尖残留的墨香、鼻尖残留的血腥……以及那双清亮眼眸中纯粹的痛楚与微弱的希冀,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心头。千年修炼筑就的心防,似乎在那场风雪破庙的相遇里,被悄然凿开了一道缝隙,一种名为“牵念”的情绪,如同初春的藤蔓,沿着这道缝隙,不受控制地悄然滋长。
那缕属于他的暖意,成了我千年孤寂里,唯一的光。
我悄然下了古松,循着他离去的方向,远远望着。风雪已停,山林寂静无声,唯有他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规律而清晰地传来。这单调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奇异地抚平了我心湖的波澜。
山脚下,一条结了薄冰的小河蜿蜒流过。一座简陋的石桥横跨其上。过了桥,便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几十户人家,低矮的茅屋土墙,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缕灰白的炊烟在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村口立着一株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曲,挂满了晶莹的冰凌,如同披着水晶铠甲。
书生在一间最为破旧的茅屋前停下脚步。那屋子墙皮剥落,柴门虚掩。他推门进去,很快,屋内传来一个老妇人惊喜交加、带着哽咽的呼唤声:“砚修?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这大雪封山的,娘担心死了!肩头这是怎么了?”
“娘,无事,路上摔了一跤,被树枝剐蹭到了,已经好多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听不出丝毫在破庙中濒死的绝望。他在安抚他的母亲。
我隐在村口老槐树后浓重的阴影里,静静听着茅屋内传来的、模糊却充满烟火气的絮叨声。米粥的香气,柴火的噼啪声,老妇人絮絮的叮咛,书生温顺的回应……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人间”图景。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徘徊在这个名为“清溪”的小村附近。白日里,他或是在那间破旧的茅屋窗前苦读,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或是帮年迈的母亲劈柴、担水,动作虽因肩伤而有些迟缓,却一丝不苟。每当这时,他母亲总会倚在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心疼又欣慰的笑意。
偶尔,他会去村塾教几个稚童识字。简陋的屋子里,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和他温润的讲解声传出。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给他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他眼中的光亮,竟比破庙那夜求生时更甚。
我常常寻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远远地望着。看他因解出某个难题而微微扬起的唇角,看他为母亲揉捏酸痛的肩膀时低垂的温柔眉眼,看他傍晚时分,坐在屋前的小凳上,对着西沉的落日默诵诗文时那宁静的剪影。
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我千年的道心。我不再满足于远远的观望。我想靠近,想触碰,想真切地感受那份属于他的、带着墨香与柴火气息的暖意。想……成为他眼中可以映照出的模样。
化形为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遏制。千年的修为在体内奔涌,冲击着那层无形的、隔绝兽形与人身的界限。然而,化形之苦,远非简单的妖力堆砌。
第一次尝试,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我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坳,引动月华之力。庞大的妖力在四肢百骸中冲撞、重塑,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寸寸断裂又被强行接续。皮毛撕裂般的剧痛席卷全身,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刀片。我痛苦地蜷缩在地,意识在撕裂的痛楚中模糊。朦胧间,仿佛看到自己伸出的前爪正在艰难地扭曲、拉伸,指尖似乎要凝聚成形……
“嗷——!”一声凄厉的呼啸冲破喉咙,带着无法忍受的剧痛和失败的狂躁。月光下,我依旧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狐,只是周身气息紊乱,雪白的皮毛被汗水浸湿,狼狈不堪。化形之痛,竟比千年修炼的任何一道雷劫更摧折心志。
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功败垂成的挫败。兽形向人形转化的过程,是生命本质的强行扭转,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烈焰中重塑。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尾巴,那凝聚了修为与灵性的所在,在每一次尝试中,都顽固地抗拒着变化,成为化形最大的阻碍。
我开始更长久地凝视他。看他如何用那双修长的手执笔挥毫,看他如何温和地与人交谈,看他行走坐卧的姿态,看他眉眼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将这些属于“人”的细节,一点一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临摹神像般,刻入自己的妖魂深处。模仿他执笔的姿态,模仿他走路的步幅,模仿他说话时唇角的弧度……
那渴望,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刻骨的模仿中,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炽热,烧灼得心口发疼。
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寒夜,我再次引动妖力。这一次,痛楚依旧排山倒海,但心中却异常清明。脑海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执念——走到他面前,像一个人那样,站在他身边。
骨骼在妖力的催动下剧烈变形,血肉仿佛被投入熔炉重铸。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嘶鸣,全部意志都集中在凝聚人形之上。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意识,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即将支撑不住、妖力要溃散的瞬间,我猛地想起破庙里他指尖的温度,想起他肩头溅在我鼻尖的温热血液,想起他昏睡前那句微弱而纯粹的“别怕”!
一股源自心底的暖流猛地爆发,瞬间贯通四肢百骸,与狂暴的妖力奇妙地融合!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我喉间挤出,不再是狐啸,而是属于女子的、带着痛楚的呻吟。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我喘息着,颤抖着,低头看向自己。
月光艰难地穿透风雪,照亮山坳。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的手。不再是覆盖着绒毛的利爪,而是十指分明,有着圆润指甲的人手。我颤抖着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细腻。身体……是人的身体,穿着由妖力幻化出的素白布裙。
然而,狂喜尚未升起,一种沉重而古怪的牵绊感从身后传来。我猛地回头——
一条蓬松、雪白的长尾,正静静垂落在我身后。它依旧完好无损,毛色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银辉,却像一道醒目的烙印,宣告着我化形的不完全,宣告着我非人的本质。它是我千年修为的象征,也是我此刻最深的耻辱与绝望。
我试图用妖力将它强行隐去,妖力汹涌而出,冲击着尾椎。剧痛再次袭来,如同有无数根针同时刺入骨髓,疼得我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那条尾巴却纹丝不动,反而因妖力的刺激而微微炸毛。
“不……不!”我徒劳地伸出手,死死抓住那条象征异类的尾巴,指尖用力到发白。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的风雪,瞬间将我淹没。我终究……还是做不成一个真正的人。连靠近他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卷过山坳,吹打在我新生的、单薄的人形躯体上。我抱着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蜷缩在冰冷的岩石旁,第一次以人的姿态,感受到了比千年孤寂更深沉的寒冷和悲凉。泪水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滴在雪白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冷。
那条无法隐藏的狐尾,如同命运的嘲弄,日夜悬垂在身后,提醒着我的非人之身。最初的绝望之后,一股近乎偏执的倔强在心底滋生。既然无法完全化形,那便用尽一切办法,去靠近,去融入,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读书时映在窗纸上的剪影。
清溪村东头,靠近山脚,有一处废弃的猎户小屋,早已破败不堪,蛛网遍布。我将它简单清理,成了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每日拂晓,我便悄然来到陈砚修家茅屋外那株高大的老槐树下。繁密的枝叶是最好的屏障,我倚着粗壮的树干,目光穿过疏朗的枝桠,落在他窗前。
屋内灯油熬尽,他起身添油,动作牵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肩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细微的痛楚落在我眼中,心便跟着一揪。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隔着虚空,轻轻抚向他肩头的位置。妖力在指尖流转,带着无声的暖意,隔着数十步的距离,遥遥渡去。他紧蹙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重新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日复一日,我看着他苦读至深夜,油灯昏黄的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偶尔,他会放下书卷,揉着酸涩的眼角,走到院中,对着清冷的月光低声吟诵。那些字句,带着韵律和力量,如同清泉,流淌过我的耳畔。我默默记诵着,那些“之乎者也”渐渐褪去了生涩的外壳,显露出内里的情思与光华。
一日午后,他母亲提着浆洗好的衣物去村口河边。沉重的木盆压弯了她的腰,脚步蹒跚。我隐在树后,看着老妇人吃力的样子,心中微动。待她走远,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院墙低矮,我隔着篱笆,看到角落堆放的柴薪已然不多。
是夜,月明星稀。我来到村后的山林。千年修为凝聚于指尖,虽不擅伐木,但锋锐的妖力划过,碗口粗的枯枝应声而断。我小心地将它们整理成捆,动作笨拙却认真。趁着夜色深沉,我悄然来到陈家小院外,将几捆整齐的柴薪轻轻放在篱笆门内。做完这一切,我迅速退入黑暗,心跳得如同擂鼓。
翌日清晨,我照例隐在老槐树上。陈砚修推开房门,一眼便看到了那堆凭空出现的柴禾。他微微一愣,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他走上前,仔细查看,又抬头望向寂静的院子和远处的山林,眉头微蹙。他母亲闻声出来,看到柴禾,先是惊讶,随即双手合十,对着虚空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定是山神爷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显灵了……”
陈砚修沉默着,没有反驳母亲的话,只是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院墙外的老槐树,又看了看那堆柴禾,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继续读书。
这无声的回应,没有感激,也没有排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澜便归于沉寂。一丝淡淡的失落漫上心头,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安心取代。至少,他没有恐惧,没有驱赶。这便够了。
日子便在这无声的守望与笨拙的靠近中缓缓流淌。我为他驱散深夜读书的寒凉,默默记诵他吟哦的诗文,在他肩伤疼痛时悄然送去暖流。偶尔,我也会在他外出时,偷偷为院中缺水的菜畦引来山泉,或在灶膛里添上几块耐烧的硬柴。每一次,都做得极其小心,生怕留下任何属于“异类”的痕迹,只留下一个被陈母虔诚归功于“山神显灵”的谜团。
转眼冬去春来,山野间积雪消融,溪水欢唱。村塾的稚童们下了学,在村口的空地上追逐嬉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路边,手里拿着一块硬邦邦的黍米饼,小口小口地啃着。她身边,一只瘦骨嶙峋的杂毛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尾巴讨好地摇着。
小女孩看看小狗,又看看自己手里不多的饼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下小小的一块,小心翼翼地递到小狗嘴边。小狗立刻欢快地摇着尾巴,凑上去舔食,尾巴摇得更欢了。小女孩看着小狗贪吃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
这一幕,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撞开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远远看着,一种奇异的、带着微酸的暖流悄然涌起。原来,靠近,给予,哪怕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也能带来如此简单的欢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后那条用幻术艰难维持、暂时隐去的狐尾,指尖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阳光的温度。
或许,并非一定要完全成为人,才能触碰这份温暖?这个念头如同初生的嫩芽,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在我沉寂千年的心湖中悄然萌发。
春意渐浓,山花次第开放,清溪村仿佛从冬眠中苏醒。村中唯一的茶寮“一壶春”也热闹起来。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茶寮前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村人。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醒木一拍,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便抑扬顿挫地响起:
“……列位看官,今日且说那西湖断桥,烟雨迷蒙!千年白蛇白素贞,为报前世救命恩,甘愿舍弃千年道行,化为人形,嫁与那许仙为妻!端的是贤良淑德,悬壶济世!奈何天理昭昭,人妖殊途!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手持金钵,口念佛号:‘妖孽,还不现形!’一道金光……”
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作响。茶寮里坐着的陈砚修,原本正捧着一卷书,此刻也不由得被外面的喧闹吸引,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空地上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凝神听着。
“……可怜那白娘娘,身怀六甲,却被那负心薄幸的许仙,亲手灌下雄黄药酒!霎时间天旋地转,千年道行一朝丧,现了那吓死人的白蟒原形!许仙那厮,当场便吓得魂飞魄散,一命呜呼!幸得白娘娘盗仙草,九死一生救回他性命,可那许仙,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听了法海妖僧的谗言,躲入金山寺,避而不见!白娘娘为救夫婿,水漫金山,犯下滔天罪孽……”
说书先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悲愤:“最终如何?那法海祭起金钵,将白娘娘镇于雷峰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可叹她一片痴心,千年修行,尽付东流!皆因那‘人妖殊途’四字!孽缘!孽缘啊!”
醒木重重拍下,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敲在每个人心上。围观的村人发出阵阵唏嘘,有摇头叹息的,有低声咒骂许仙薄情的,也有敬畏法海神通的。
茶寮内,陈砚修握着书卷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他清俊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他端起粗瓷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窗外空地上,眼神复杂难辨。那“人妖殊途”、“孽缘”、“雷峰塔”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他静水般的心湖。
我隐在茶寮斜对面一株枝叶茂密的柳树后,幻术维持着人形,心却随着那说书人的醒木声,一下下沉重地跳动。白蛇的故事,像一面冰冷的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的身份与处境。那被镇于塔下的千年悲鸣,仿佛穿透时空,在我耳畔凄厉回响。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仿佛能感受到那雷峰塔砖石的冰冷与沉重。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茶寮窗内的陈砚修。他脸上那份沉郁和眼中的复杂,像一根根细针,刺入我的眼底。他……是否也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只白狐?是否也认为,那是一场需要被“镇于塔下”的“孽缘”?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就在这时,陈砚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从说书人处移开,带着一丝探寻,缓缓扫过茶寮外的人群,最终,落在了我藏身的这株柳树方向。
我的心猛地一窒,几乎停止了跳动。幻术下的身形几乎要维持不住。慌乱中,我下意识地向树影更深处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在柳树浓密的枝叶间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那目光锐利而清明,仿佛能穿透幻术的伪装,直抵我仓惶的内心。就在我几乎要落荒而逃时,他眼中的锐利渐渐散去,化作一丝淡淡的困惑和不确定。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多心了,重新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只是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
我背靠着冰凉的柳树树干,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内衫。方才那短暂的对视,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惊心动魄。白蛇的悲鸣犹在耳畔,陈砚修眼中那沉郁复杂的光芒,更是像烙印般刻在心底。
人妖殊途……雷峰塔……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在我与他之间。那渴望靠近的暖意,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日子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平衡中继续。我依旧每日守望,依旧在他深夜苦读时送去驱散寒意的暖流,却做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次妖力的波动都极力压制到最低,生怕再引起他一丝一毫的警觉。那条无法隐去的狐尾,成了我心头日夜悬着的巨石。
他肩头的箭伤在我持续的妖力温养下,终于彻底痊愈,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他读书愈发刻苦,常常通宵达旦,清瘦的脸颊更显棱角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执着,燃烧着对功名的渴望。
转眼到了县试之期。临行前的夜晚,月色如水。陈砚修在院中最后一次检点书箱。他母亲将几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小包干粮仔细地塞进包袱里,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浑浊的眼中满是担忧与期盼。
“娘,放心。儿子定当尽力。”陈砚修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轻轻拍了拍母亲枯瘦的手背。
我隐在院墙外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微弱的渴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次漾开涟漪。我想为他做点什么,在他人生这重要的关口。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道一声珍重?这个念头一升起,便带着灼人的热度。
明知危险,心却如同被牵引。
翌日天未亮,村口通往县城的小路上,已有了赶考书生的身影。陈砚修背着书箱,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
我远远地跟着,保持着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距离。山路崎岖,晨雾弥漫。走到一处狭窄的山道拐弯处,旁边是陡峭的山坡。陈砚修正专注赶路,脚下的一块山石因晨露湿滑,骤然松动!
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陡坡栽倒下去!书箱脱手飞出!
千钧一发!我几乎想也未想,一直压制着的妖力瞬间爆发!身形如一道离弦之箭,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在他身体即将滚落陡坡的刹那,我稳稳地出现在他身侧,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扬起的手臂!
一股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我脚下生根,妖力运转,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
“啊!”陈砚修惊魂未定,身体撞进我怀里。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煞白,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后怕。待他看清眼前拉住他的人时,眼中瞬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姑娘?!你……”他看着我,声音带着惊疑。眼前的女子,素衣胜雪,容颜清丽绝伦,在这荒僻的山道上出现得如此突兀,如同山野精魅。
我扶着他站稳,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幻术在方才情急的爆发下已有些不稳,身后的狐尾处传来隐隐的灼痛和异样感。我强作镇定,垂下眼帘,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公子小心。山路湿滑。”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陈砚修定了定神,连忙躬身作揖,动作间牵扯到方才惊吓的余悸,声音还有些不稳,“若非姑娘及时援手,陈某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只是……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他抬起头,目光带着探究,再次仔细打量我。那目光清澈而锐利,仿佛要穿透我的伪装。
“我……”我一时语塞,心念急转,“我……家住山后,听闻今日是县试之期,特来……特来为兄长送考,不想走岔了路。”情急之下编出的借口拙劣不堪,连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陈砚修眼中疑色更重,他看了看我空无一物的双手,又看了看四周杳无人烟的密林,眉头微蹙。就在这时,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我的裙裾后方,瞳孔骤然一缩!
糟糕!方才情急之下妖力激荡,幻术对狐尾的压制出现了瞬间的波动!虽然肉眼未必能清晰看见,但裙摆下方,似乎隐隐透出了一点蓬松的、不属于人类的轮廓!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他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护在身前,如同看见了最可怕的怪物,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到底是……”
“陈兄!陈兄!等等我们!”后方山道上传来其他书生气喘吁吁的呼喊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陈砚修浑身一震,眼中的惊骇迅速被一种复杂的、强自压抑的情绪取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我时,眼神已变得极其复杂,有惊魂未定的余悸,有浓重的疑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疏离。他不再追问,只是飞快地再次对我拱了拱手,声音紧绷而疏远:“多谢姑娘,大恩容后再报。陈某……赶考要紧。”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去捡拾滚落一旁的书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赶上来的同伴们走去,步伐快得有些踉跄。
我僵立在原地,晨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方才他眼中那清晰的恐惧和疏离,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底。裙摆下,狐尾的轮廓在幻术的竭力压制下终于隐去,但那被识破、被视作异类的冰冷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再也无法驱散。
他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
山道上,陈砚修的身影汇入其他书生之中,渐渐远去,一次也没有回头。阳光穿透晨雾,却驱不散我周身弥漫的冰冷绝望。
县试、府试、院试……捷报如同长了翅膀,一次次飞回清溪村这个小小的角落。陈砚修的名字,从县案首到府试魁元,再到院试高中秀才,并且是拔得头筹的院案首!一时间,“陈案首”的名号响彻乡里。原本清冷的陈家茅屋,变得门庭若市。道贺的乡绅、攀附的富户、说亲的媒婆……络绎不绝。
我依旧隐在暗处,看着他家门前车马喧嚣,看着他清俊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从容应对着各色人等。他穿着崭新的儒衫,气度沉稳,言谈举止间已褪去了当初的寒酸,多了几分读书人的清贵与疏离。那破庙中濒死的狼狈,仿佛已是前尘旧梦。
每一次捷报传来,每一次看到他眼中因功名而燃起更炽热的光芒,我的心便沉下去一分。那光芒,耀眼夺目,却也冰冷地隔绝了其他一切。他不再是那个在破庙里对一只狐狸流露出纯粹善意的书生,他是前途无量的陈案首。我们之间那道名为“异类”的鸿沟,在世俗功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他高中秀才后不久,县里一位致仕的刘姓老翰林亲自登门。刘家小姐待字闺中,才貌双全。老翰林对陈砚修的才学人品极为赏识,言语间透露出结亲之意。陈母喜不自胜,连声应承。陈砚修坐在一旁,神色平静,没有欣喜若狂,亦无推拒之意,只是谦恭地应对着,目光落在厅堂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上,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恶。
我隐在院外,听着屋内传来的笑语寒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那条无形的狐尾,仿佛在那一刻,沉重得要将我压垮。功名,姻缘,锦绣前程……这才是他堂堂正正的人生。而我,终究只是他辉煌人生画卷上,一道不该存在的、带着妖气的阴影。
就在刘家提亲后不久的一个深夜,万籁俱寂。陈砚修屋内的灯依旧亮着。我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隐在槐树的阴影里,习惯性地将一丝温和的妖力暖流,无声无息地渡向他窗前。
然而这一次,妖力甫一触及那扇熟悉的窗户,一股冰冷而刚正的排斥之力猛地反震回来!
“嗡——!”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壁,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幻术瞬间剧烈波动,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再也无法维持隐匿,“唰”地一声显露出来!我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抬眼望去,只见陈砚修的窗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一个斗大的符文!那符文笔画刚劲,隐隐流动着香火愿力与一种源自他自身功名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
拒妖符!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口。他……终究还是用了。为了彻底隔绝我,隔绝这份“孽缘”。那朱砂的艳红,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刺得我双眼生疼,仿佛流淌的血。
屋内的灯影晃动了一下。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陈砚修的身影出现在窗前。昏黄的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并未看向院外,目光沉静地投向深邃的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张清俊的侧脸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清晰地穿透夜色,如同实质的冰锥刺来。
我站在槐树的阴影里,身后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地。隔着一道院墙,一道拒妖符,一道无形的天堑。他就在窗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千年孤寂的冰冷,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入骨髓。
我默默地看着那扇映着符文的窗,看着窗内那个模糊却无比遥远的身影。许久,许久。最终,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施法,而是极其缓慢地、轻轻拂去眼角一点冰冷的湿意。然后,转过身,拖着那条沉重的尾巴,一步一步,无声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在小村沉睡的轮廓里。
拒妖符的朱砂,像一道灼热的烙印,日夜灼烫着我的感知。我离开了清溪村,在更深的山中寻了一处幽僻的洞府。洞内寒气森森,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身后那条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着,如同我沉落谷底的心境。
我不再去守望,不再去靠近。只是偶尔,在修炼的间隙,或是午夜梦回时,指尖会无意识地抚过被他抓过的手臂位置。那里早已没有痕迹,但记忆中的触感却清晰如昨——温暖、有力,带着凡尘生命的鲜活。那破庙里他指尖的温度,仿佛成了沉沦黑暗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强迫自己沉入更深的修炼。妖力在经脉中奔涌,试图冲散那刻骨的痛楚与思念。然而,每当妖力运转到极致,心口便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同时攒刺。那是“情”字反噬,是千年道心被凡尘牵绊撕裂的伤痕。口中弥漫开熟悉的血腥味,我咬着牙,将涌上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痛楚反而让我感到一丝病态的清醒,至少这痛,证明我还活着,证明那份牵念还未彻底断绝。
时光在山洞的幽暗与修炼的痛楚中缓慢流逝。洞外的草木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终于,一个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打破了这近乎凝固的沉寂。
——京城殿试,金榜题名!陈砚修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遥远的京都一路飞传,震动了整个州府。山野樵夫、市井小贩都在津津乐道清溪村飞出的这只金凤凰。探花及第,御街夸官,天子门生!何等显赫,何等荣耀!他的人生,已然踏上云端。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正对着洞内一泓寒潭。潭水倒映着我苍白的面容和身后那条无法摆脱的狐尾。潭水中的影子晃动着,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猛地抬手,妖力激荡,一掌狠狠击在水面!
“轰!”
水花四溅,潭水剧烈翻涌,倒影瞬间支离破碎。冰冷的潭水溅了我满头满脸,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胸口那股被强压了许久的腥甜再也无法抑制,“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岩石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而妖异的红梅。
他成功了。他站在了凡人所能企及的荣耀之巅。而我,依旧是那只躲在山洞里的妖狐。那条名为“人妖殊途”的鸿沟,已非天堑,而是彻底化作了无法逾越的九重天阙。
痛楚在四肢百骸蔓延,心口的撕裂感尤为清晰。我扶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看着石上那滩刺目的血迹,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也好……也好。他既已登青云,我这妖邪,也该彻底断了这妄念。
今夜,京城。琼林御宴方散,新科进士们的欢声笑语犹在朱雀大街上空回荡。陈砚修婉拒了同僚的邀约,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城南。
他没有回朝廷为新科进士安排的馆驿,而是走向了一座香火并不十分鼎盛,却格外清幽古朴的寺庙——慈恩寺。夜已深沉,寺门紧闭。他轻轻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睡眼惺忪:“施主,夜深了,本寺……”
“小师父,”陈砚修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递过一枚小小的玉牌,“烦请通禀住持大师,就说……清溪故人陈砚修,有惑难解,求大师慈悲指点迷津。”那玉牌温润,在月色下流转着微光,似乎是他与这寺庙旧识的信物。
小沙弥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眼前这位身着崭新探花袍服、气度不凡却眉宇间凝着深重郁色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合十道:“施主稍候。”转身快步进去通报。
约莫一炷香后,陈砚修被引入寺庙深处一间素净的禅房。檀香袅袅,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趺坐在蒲团上,正是慈恩寺的住持慧明大师。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落在陈砚修身上。
“陈施主,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何故深夜至此,眉锁千愁?”老僧的声音平和,却仿佛能洞悉人心。
陈砚修站在禅房中央,身上崭新的探花袍服在烛光下泛着华贵的丝光,与他此刻苍白而沉重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佛龛上那尊低眉垂目的观音金身,屈膝跪了下来。
蒲团冰冷坚硬。他挺直脊背,双手合十,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观音慈悲的面容。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曾盛满清亮与野心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蒙尘的古镜,翻涌着痛苦、挣扎、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弟子陈砚修,蒙天恩浩荡,得中探花……然……然弟子身陷迷障,孽缘缠身,日夜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合十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如同在宣读自己的判词:
“弟子叩求菩萨……慧剑斩情丝!佛力镇妖氛!斩断这累世孽缘!令那……令那痴缠弟子之妖物,远离红尘,永绝后患!还弟子一个清净身,清白心,以报皇恩,以全人伦!”
“斩断孽缘”四个字落下,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虚空之中!禅房内烛火猛地一暗,随即剧烈地摇曳起来!供奉在佛前的三炷清香,中间那炷的香头骤然爆出一朵刺目的火星,随即“啪”地一声轻响,竟从中齐齐断裂!半截香灰无声地跌落香炉。
慧明大师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眼,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摇曳的烛影,死死盯在陈砚修身上,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种深沉的悲悯。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悠长的叹息:
“阿弥陀佛……痴儿……痴儿啊……”
叹息声在寂静的禅房里回荡,充满了洞悉一切的悲凉。陈砚修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他听到了香断的声音,也听到了老僧那声沉重的叹息,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额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也压不住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的剧痛。斩断……真的能斩断吗?这痛楚,是解脱的开始,还是更深层劫难的预兆?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唯有那断香的气息,带着一丝不祥的焦糊味,幽幽地弥漫在禅房的空气里。
陈砚修那一声“斩断孽缘”的祈愿,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狠狠撞在我的妖魂之上!
我正蜷在冰冷山洞的深处,沉溺于修炼以麻痹心口的剧痛。陡然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撕心裂肺的悸痛毫无征兆地爆发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情劫反噬都要猛烈千百倍!
“呃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痛呼冲破喉咙,我猛地弓起身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梁!妖力瞬间失控,在体内疯狂冲撞!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迸。心口的位置,仿佛被一只冰冷而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那份源自灵魂契约般的牵绊,正在被一股宏大、冰冷、带着佛门决绝之力的愿力,生生斩断!
是陈砚修!是他!是他向诸天神佛发下的宏愿!他要斩断的,不只是我这份“痴缠”,更是他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的动摇与牵念!他要用这佛前的誓言,彻底埋葬破庙里那点微光,埋葬这“人妖殊途”的“错误”!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的岩石和前襟的素白衣裙。那血,滚烫而刺目,带着我千年修为的精粹,也带着心魂被生生割裂的绝望。痛楚如海啸般席卷全身,意识在剧痛的漩涡中沉浮,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
就在我濒临崩溃的边缘,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更加古老而霸道的力量,似乎被这极致的痛苦和毁灭的危机所唤醒!它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狂暴的妖力不再受我控制,反而裹挟着我残存的意志,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银色闪电,循着那祈愿之力斩来的方向,朝着京城、朝着慈恩寺、朝着那佛前许愿之人——狠狠撞去!
“轰隆——!”
京城上空,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骤然风雷激荡!浓墨般的乌云凭空涌现,层层叠叠,瞬间遮蔽了月光!云层深处,刺目的电蛇狂舞,沉闷的雷声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压,轰然炸响在慈恩寺的上空!整个京城仿佛都在雷声中颤抖!
慈恩寺内,禅房之中。陈砚修还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地砖,身体因巨大的痛苦和决绝而微微颤抖。那声突如其来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恐怖惊雷,让他浑身猛地一震,骇然抬起头!
窗外,刺目的电光将禅房映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一道水桶粗细、缠绕着毁灭气息的紫黑色劫雷,如同天神的震怒之鞭,撕裂层层乌云,带着刺耳的霹雳声,无视一切空间阻隔,直直朝着禅房、朝着跪在佛前的陈砚修——当头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陈砚修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冰冷触手!那毁天灭地的威能,绝非人力所能抗衡!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灭世雷霆在眼中急速放大!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佛前那断香的气息,混合着焦糊味,刺鼻地提醒着他——天罚!这是忤逆天道的天罚!为他那句“斩断孽缘”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的刹那!
“砚修——!”
一声凄厉到极致、却又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女子呼喊,如同穿透了九霄雷霆,清晰地在他耳畔炸响!
禅房的虚空,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一道素白的身影,竟凭空出现在陈砚修的身前!快得超越了时间!是那个山道上救他的女子!此刻,她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清亮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她背对着那道灭世雷霆,面向着陈砚修,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凄艳到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千年孤寂的释然,有飞蛾扑火的决绝,更有一种……锥心刺骨的深情。
“不——!”陈砚修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认出了她!认出了那双眼睛!破庙里那只白狐琥珀色的眸子,与眼前女子清亮眼眸深处那抹非人的灵光,瞬间重合!所有的疑惑、恐惧、疏离,在这一刻被这惊天的真相和眼前的绝境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一种撕裂心肺的剧痛!
然而,一切都晚了。
在陈砚修绝望的嘶吼声中,那女子猛地转身,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体迎向那道毁灭的劫雷!同时,她身后那条一直无法隐藏的、蓬松雪白的狐尾,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银光!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并非雷霆击中的爆鸣,而是利刃割裂血肉筋骨的可怖声响!
血光迸现!
那条凝聚了她千年修为、象征着她本源与骄傲的雪白狐尾,竟被她自己用尽最后的力量,生生从尾椎根部齐根斩断!断口处鲜血如瀑喷涌!
断尾离体的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目的银白色光华!光华冲天而起,化作一面巨大、凝实、流转着古老妖纹的银色光盾,悍然挡在了那道灭世劫雷之前!
轰——!!!!
震耳欲聋的恐怖爆鸣响彻天地!紫黑色的劫雷与银白色的妖力光盾狠狠撞在一起!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炸开!慈恩寺坚固的禅房屋顶如同纸糊般被瞬间掀飞!墙壁寸寸龟裂!佛像倾倒!整个禅房在刺目的光芒与毁灭的轰鸣中,化为齑粉!
烟尘弥漫,碎石如雨落下。
光芒散尽处,陈砚修被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量推开数丈,跌倒在断壁残垣之中,浑身尘土,狼狈不堪,却奇迹般地毫发无伤。他挣扎着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望向爆炸的中心,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烟尘缓缓沉降。
只见爆炸中心,地面被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底,那素衣女子——不,是那只修炼千年的白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中。她已无法维持人形,显出了雪白狐身的本体。只是那原本美丽蓬松的狐尾处,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断口,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泥土,染红了雪白的皮毛。
她的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琥珀色的眼眸半阖着,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京城上方那片依旧电闪雷鸣、翻滚着余怒的苍穹。为了替他挡下这天罚,她自断一尾,本源重创,千年修为付诸东流,生机正在飞速流逝。
“不……不……璃儿!”陈砚修连滚爬爬地扑到深坑边缘,看着坑底那染血的、失去一尾的白狐,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在灵魂撕裂的痛楚中感知到了她的真名。什么功名,什么人伦,什么恐惧,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彻底碾碎!他嘶哑地呼唤着,泪水混杂着尘土滚落,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跳下去抱住她。
就在此时——
“阿弥陀佛!”
一声苍老而洪亮的佛号如同定海神针,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和残余的雷霆余音。一道金色的佛光自不远处亮起,瞬间驱散了周围的烟霾。只见慧明大师身披一袭略显残旧的袈裟,踏着满地狼藉,缓缓走来。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冲击,竟未能伤他分毫。他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紫金钵盂,钵盂表面流转着玄奥的佛门符文。
老僧的目光并未落在状若疯狂的陈砚修身上,而是径直投向深坑中奄奄一息的白狐。他那双阅尽沧桑、古井无波的眼中,此刻竟清晰地涌动着剧烈的波澜!震惊、了然、悲悯……最终,那浑浊的眼底,竟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残破的袈裟上。
他走到深坑边缘,俯视着坑底气息奄奄的白狐,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悲怆与了悟,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痴儿!痴儿啊!你舍命相护,自断千年道行……可你可知……”
老僧的声音微微颤抖,抬手指向坑边因他话语而彻底呆滞、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陈砚修,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之上:
“——你可知这陈砚修的前尘?他便是那千年前,于雪山之巅,一箭射穿你心脉,令你濒死、亦令你初尝人世痛楚与暖意的——猎户转世啊!”
轰——!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陈砚修耳中,却比方才那道灭世劫雷更加震撼!他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看向深坑中的白狐,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僧,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双手上!千年前?雪山?猎户?射穿心脉?破庙里他为她拔出的那支猎箭……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无数破碎的片段和强烈的即视感如同洪流般冲入脑海!
他想起来了!在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中,在生死边缘的刹那,一些被轮回尘封的画面骤然闪现:茫茫雪山,一只通体雪白、美丽非凡的狐狸……他作为猎户的兴奋与杀意……弓弦震响,铁箭离弦……白狐中箭时那痛苦而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自己前世临死前,看到白狐拖着染血的身躯消失在风雪中时,心头那一闪而过的、莫名的悸动与悔意……
原来……原来如此!破庙相遇,并非偶然,而是宿命纠缠的开始!他今生救她拔箭,竟是在偿还前世射她一箭的因果!而她千年追寻,舍命相护,自断一尾……这滔天的情债,竟源于他自己亲手种下的杀孽!
巨大的荒谬感、无边的悔恨、锥心刺骨的痛苦瞬间将陈砚修淹没!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地上的碎石,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泪水汹涌而出:“是我……是我……原来是我……璃儿!璃儿!对不起!对不起啊——!”
然而,坑底的白狐,那双半阖的、空洞的琥珀色眼眸,在听到老僧揭示这惊天轮回真相的刹那,却只是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就在陈砚修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就在他悔恨的泪水滴落尘埃的瞬间,坑底那气息奄奄的白狐,染血的嘴角,竟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轻飘飘的、带着无尽释然与解脱的声音,如同风中游丝,清晰地传入在场两人的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笑,仿佛卸下了万古的重担:
“……呵……如此……这一尾……也算……还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慧明大师眼中悲悯的泪水流得更急。他不再犹豫,猛地将手中托着的紫金钵盂向空中一抛!
“嗡——!”
钵盂迎风便涨,瞬间化作一座巍峨古朴、通体流转着厚重佛光与无数梵文符箓的巨塔虚影!塔身八角飞檐,庄严肃穆,带着镇压诸邪、封禁万古的磅礴伟力!正是佛门至宝——雷峰塔的投影!
“镇!”
老僧手掐法诀,一声断喝,声如洪钟!
轰隆隆!
巨大的雷峰塔虚影带着万钧之势,朝着深坑中那断尾染血、生机将绝的白狐——轰然镇压而下!
“不——!!璃儿——!!!”陈砚修发出绝望到撕裂灵魂的狂吼,不顾一切地扑向深坑,想要阻止那落下的巨塔!然而,一股柔韧而不可抗拒的佛力将他轻轻推开。
金光万道,梵唱隐隐!巨大的塔影瞬间将深坑完全笼罩!塔底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并未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悠远的“咚”声,如同巨钟叩击大地,又似命运的终曲。一圈凝实的金色佛光涟漪以塔基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扫过废墟,涤荡妖氛,所过之处,烟尘尽散,连空中残余的雷霆乌云也被瞬间驱散。
月华清冷,重新洒落大地,照亮了慈恩寺这片已化为平地的禅院废墟。
巨大的雷峰塔虚影巍然矗立,塔身流转着玄奥的佛光符文,肃穆庄严,将一切都封镇其下。塔前的地面上,只余一滩刺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而凄凉的暗红色光泽。
陈砚修被那佛光涟漪推出数丈,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瓦砾之中。他呆呆地望着那座镇压一切的佛塔,望着塔前那滩属于她的血,脸上的泪痕犹在,眼中的光芒却已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与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夜风中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慧明大师收回法诀,巨大的雷峰塔虚影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道金光,没入他手中的紫金钵盂内。老僧看着塔前那滩血,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陈砚修,最终只是双手合十,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悯与苍凉:
“阿弥陀佛……情之一字,孽海沉沦。千年痴缠,一朝了断。苦海无涯……回头……何处是岸啊……”
叹息声在寂静的月夜里幽幽回荡,渐渐消散。唯余清冷的月光,无言地笼罩着这片劫后的废墟,和废墟上那个心已成灰的人。
时光如指间流沙,无声滑落。距那场震动京畿的慈恩寺雷劫与佛塔镇妖,已悠悠十载。
陈砚修的名字,曾如流星般闪耀于金銮殿,又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迅速沉寂于宦海浮沉之中。他辞去了所有官职,挂着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修撰虚衔,回到了江南故地。朝廷念其才学,更因当年之事讳莫如深,便将西湖畔孤山一侧、紧邻着那座沉默雷峰塔的一处小小庭院,赐予他“静养”。
庭院清幽,几竿修竹,数本芭蕉,临湖的轩窗推开,便可见潋滟湖光与雷峰塔沉默的倒影。陈砚修便在此处着书立说。他成了名动江南的大儒,文章锦绣,字字珠玑。只是人却愈发清瘦沉郁,常年着一身半旧的青衫,如同褪尽了所有颜色的枯竹。那双曾盛满清亮与野心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偶尔望向雷峰塔时,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痛入骨髓的波澜,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淹没。
他极少待客,唯有每年深秋,雷峰塔周遭枫叶红透如血的时节,他会独自一人,提着一壶清酒,沿着孤山小径,一步步登上雷峰塔所在的山坡。
塔身依旧,砖石在风霜雨雪中更显沉黯苍古,缠绕其上的藤蔓年复一年地枯荣,如同封印其下那抹灵魂不灭的执着。陈砚修并不入塔,只是在塔基旁寻一块冰冷的山石坐下。面前,正对着塔底那扇沉重、封闭、仿佛隔绝了阴阳两界的石门。
他默默斟上一杯酒,清冽的酒液倒入粗瓷杯中。他并不饮,只是将酒杯轻轻倾洒在塔前冰冷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泥土,只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接着又是一杯,再一杯……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祭奠。秋风掠过山岗,卷起几片血红的枫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落在那不断被酒液浸湿的泥土上。
他沉默地坐着,从日影西斜,坐到暮色四合。湖上的渔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塔身冰冷的砖石上,明明灭灭,如同幽魂的眼睛。他望着那扇沉重的塔门,仿佛能穿透那万钧的砖石,看到塔底深处那抹沉寂了十年的孤魂。十年,对凡人已是漫长,对塔下的她,或许只是弹指一瞬。
“璃儿……”一个低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名字,最终从他干涩的唇间溢出,瞬间便被萧瑟的秋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唯有眼角一点被风吹干的冰凉,泄露了深埋于死寂之下的、永不愈合的创痛。
又是深秋。一个霜寒露重的清晨。
负责洒扫雷峰塔院落的小沙弥净心,裹紧了单薄的僧衣,呵着白气,拿着比他高出许多的大扫帚,开始清扫塔前平台上的落叶。十年如一日,塔砖依旧冰冷,落叶年复一年。
他扫到塔基背阴处,靠近那扇沉重石门的角落。这里常年不见阳光,青苔湿滑,寒气格外重。净心费力地清扫着堆积的湿叶,扫帚刮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忽然,他感觉扫帚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好奇地拨开湿漉漉的落叶和墨绿的苔藓。只见塔基一块巨大的青黑色砖石根部,泥土似乎有些异样。他蹲下身,用扫帚柄小心地拨开浮土。
眼前所见,让年幼的净心瞬间睁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古老的塔砖与冰冷地面接缝的深处,并非全是泥土。在那阴暗潮湿的缝隙里,竟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红色冰晶!那红色极其纯粹,宛如凝固的鲜血,又似燃烧的火焰,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妖异而凄艳的光芒。冰晶并非死物,细看之下,竟似有生命般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生长”,如同从塔基深处顽强渗出的血泪!
更让小沙弥惊骇的是,在那红色冰晶凝结最密集的中心,在冰晶与古老塔砖的交界处,那冰冷坚硬的青黑色砖石表面,竟被这缓慢渗出的冰晶,蚀刻出了一个极其清晰、极其深刻的印记!
那印记并非文字,亦非花纹。
那分明是……一个爪痕!
一个宛如狐狸尖吻留下的、带着清晰弧度与利爪尖端的——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