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没有外人,早餐摆开,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香气,气氛比昨日轻松不少,却另有一种微妙的郑重在空气中流淌。
众人落座前,林首长将四个孩子叫到跟前。他没什么多余的话,只从口袋里拿出四个厚厚的红包,那红封烫金,一看便知是早就精心备好的。他一人一个,不容推拒地塞到他们手里。珠珠反应最快,手指一捏那非同寻常的厚度,再抬眼看看端坐微笑、眼神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的林首长,心里立刻跟明镜似的——这不仅是红包,更是正式的认可、见面礼。
她下意识先瞅了一眼自己妈妈,见妈妈没什么暗示,便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又甜润地喊道:“太姥爷好!谢谢太姥爷!”
后面三个被她这一声喊得恍然,昀儿、霁儿和谨文这才从这突如其来的正式仪式感中反应过来,连忙跟着齐声问候:“谢谢太姥爷!”
这一声声“太姥爷”,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林首长脸上严肃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笑容灿烂得如同得了什么稀世珍宝,连声应着:“好,好!都是好孩子。吃饭,都快吃饭!”
餐桌上,林首长一改往日的威严,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忙着给四个新认的曾孙辈夹菜。虾饺、烧麦、糯米鸡,恨不得把桌上所有精致的点心都堆到他们盘子里。
谨文和昀儿有些拘谨,礼貌道谢后便正襟危坐;颜嫣心情复杂,看着盘中堆积如山的食物,只觉喉头哽塞,回应得难免疏淡。
只有珠珠和天性活泼外放的霁儿,来者不拒,每得到一样投喂都报以甜甜的笑容,霁儿还会脆生生地回一句“太姥爷您也吃这个,这个好吃!”,甚至用公筷给他夹菜,这毫不做派的亲昵逗得林首长开怀大笑,一顿早饭总算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林首长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颜嫣身上,温声道:“颜嫣,你留一下。”
众人散去,客厅里只剩下二人。他从怀中摸出一把略显古旧的黄铜钥匙,钥匙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光滑。他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感伤:“这是……我们以前的家,你母亲出生、长大的地方。里面的东西,我一直没让人动过。你母亲……,她十八岁之前用的、玩的、写的日记,都还在里面。你有空的时候,去看看。”
沉默在空气中弥漫。见颜嫣不接,也不回应,只是倔强地低着头,林首长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语气笃定而直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我看你从不质疑自己的身世,肯定也私下做过鉴定了吧?你和向阳接触那天,你们两个都心照不宣,估计都各自行动了。向阳给的那份鉴定报告,就在我书房抽屉里。白纸黑字,毋庸置疑,你是我林瀚文的外孙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要击碎她所有试图逃避的借口。随即,他的语气又软化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家里,经过这些年,也没什么近亲戚了。往后,就你们姐弟三个,血脉至亲,骨头连着筋,要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重若千钧。它交托的不仅是一把钥匙、一座旧宅,更是一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和一个家族未来的责任与守望。
林首长的话语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他试图描绘一幅温暖的图景,带着不容置疑的骄傲与期盼:“以后,常带着孩子回家看看。这边院子里住着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盼着热闹,最喜欢看年轻人、小孩子。尤其是咱们家这样,既俊气又有能力的,凤毛麟角……”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用对未来的展望驱散此刻的凝重。
然而,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颜嫣站在那里,手心里被塞进的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硌得她掌心生疼,也像是在她心口烙下了一个印记。
她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模糊在脚下繁复的地毯花纹里,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酸涩胀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那股积压了十多年的怨气,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汹涌澎湃。她分不清这怨恨是替母亲问的——问他不曾挽留,不曾寻回;还是替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孤立无援、独自吞咽生活苦水的自己。
那些被重压碾过的瞬间、那些无人可以依靠的惶恐、那些必须逼自己迅速成长的委屈……此刻都化作最尖锐的冰锥,一股脑地刺向眼前这个刚刚相认、权势滔天却在她生命中永久缺席的至亲。她几乎是不讲理地将命运给予的所有不公和苦恼,都埋怨到了他身上。
理智像个微弱的声音在脑海深处提醒她:这不完全合理,时代弄人,他或许也是命运的受害者,有着自己的无奈与痛楚。
可情感却像彻底脱缰的野马,在委屈的原野上疯狂奔腾,偏执地嘶吼着: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能早点找到我们?为什么在我和母亲最需要庇护、最需要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你不在?! 更深、更痛的,是替母亲感到的锥心刺骨的委屈与不甘:是你,当年松开了手,弄丢了她!
这沉默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控诉与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
林首长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因为她的沉默和抗拒而动怒。
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原地,军人的背脊依旧习惯性地挺直,此刻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微微佝偻。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外孙女身上那份尖锐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怨恨的情绪浪潮。他没有辩解“我找过”,也没有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都过去了”,他只是像一个终于找到失散珍宝,却发现珍宝已布满裂痕的老人,静静地、带着无比的痛悔与耐心,全然地将这份沉重接纳下来,等待着她风暴的平息。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光线都似乎移动了一寸,他才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岁月的沧桑与无力回天的痛楚。
他向前微倾身体,声音沙哑疲惫,带着一种深刻的、不容错辨的歉疚与疼惜,一字一句地,缓慢而沉重:
“孩子,”他唤道,这两个字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充满了迟来的认可与难以言喻的心疼,“……是姥爷不对,对不起,才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