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染红了玉陀寺的飞檐,袅袅炊烟在暮色中缓缓升起。刘长安与僧人们踏出大殿门槛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而坚定的神色。
他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制定出详细的教学计划。寺里三十岁以下的姑娘,加上李家村十岁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共计三百三十余人。
十八位僧人只需各自带出十八名弟子——至于那些冥顽不灵的,正如老话所说,佛也只渡有缘人。
赵世玉踏着暮色走来,腰间新配的短铳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九龙寨的事......”他刚开口,刘长安就摆了摆手。
“你全权处理。”刘长安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聚集的姑娘们,“我更担心她们。”
赵世玉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叠发黄的契纸。刘长安接过时,纸张发出脆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这些年的血泪。
“都过来!”刘长安突然提高嗓音。姑娘们怯生生地聚拢,像一群受惊的麻雀。
他举起那叠卖身契,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从今日起,你们自由了。”说罢,转身将契纸投入熊熊燃烧的灶火中。
火光骤然蹿高,映照在每一张苍白的脸上。起初只是零星几声啜泣,渐渐地,哭声连成一片。有个瘦小的姑娘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泥土。
“我们......我们能去哪?”一个年长些的女子颤抖着问,“山下的人嫌我们脏,家里早当我们死了......”
刘长安注意到她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烫痕,那是接客时被烟枪灼伤的印记。
“寺里......”另一个姑娘哽咽道,“好歹给口饭吃。病了有人埋,死了有人超度......”她的话引来更多压抑的哭声。
这些女子大多不是被强掳来的。旱灾年间,她们是自愿跨进这座寺庙的门槛。在这里,她们用身体换来一口吃食,老了就做些杂役。
若是染了脏病,攒不够药钱,寺里也会给她们最后的体面——一领草席,一卷往生咒。
如今这卖身契一烧,她们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既回不去那片早已遗忘她们的土地,又找不到新的归宿。
“砰。”
枪声在暮色中炸响,惊起寺外槐树上栖息的乌鸦。姑娘们像受惊的鹌鹑般缩成一团,连抽泣都凝固在喉咙里。
刘长安缓缓放下冒着青烟的霰弹枪,金属枪管在夕阳下泛着血色。他腋下那本册子的边角被火药熏黑了一块。
“你们沦落至此,是因为没得选。”他的声音不重,却像钝刀般割开凝重的空气,“但现在——”突然将枪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
远处正在摆饭的武僧们停下了动作。灶台上的蒸笼冒着白汽,在刘长安身后形成一团模糊的光晕。
“半个月。”他竖起三根手指,“这里会下一场大雨,持续四年的大旱宣布结束,我们也会离开。”手指依次屈下,“这期间,教你们刺绣、羊毛处理、纺织机操作……”每说一项就屈一根手指,“编花篮、做草鞋、蒸面点……”
有个梳着歪髻的小姑娘突然抬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学成了,你们就能靠手艺吃饭。”刘长安弯腰捡起册子,拍了拍上面的火药残渣,“也就机会找个正经人家,相夫教子……”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声调,“当然!”
这一声惊得几个姑娘一哆嗦。
“谁要是觉得伺候男人更轻松——”他踢了踢地上还在发烫的弹壳,“半个月后,大可以重新签卖身契。”弹壳滚到一个穿绛色衫子的姑娘脚边,她像避蛇蝎般缩回脚。
暮色中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是个面色蜡黄的年长女子,衣领下隐约可见梅疮的疤痕。
“是学刺绣、纺织、制药,半个月后带着手艺下山。还是继续当雏妓,等染了花柳病,烂在后山的乱葬岗,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刘长安突然转身指向冒着热气的灶台,“至于现在,吃饭!睡觉!明天天亮——”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想活成什么样,自己选!”
晚饭出奇地安静。姑娘们捧着粥碗,却没人动筷。有个胆大的突然开口:“仙,仙君......”她指着刘长安放在石凳上的册子,“那本书......能看看吗?”
刘长安直接把册子扔过去。书页哗啦啦翻动,露出里面工整的绘图——纺织机的构造、羊毛分梳的步骤、甚至还有几款时兴的花样。
“这是......”女子枯瘦的手指抚过纸面,突然顿在一页上。那是幅彩色插画:几个农妇在晒场上摆弄纺车,阳光给她们镀上金边。
“山西娘子军的织坊。”刘长安往粥里撒了把葱花,“光绪三年大旱,她们靠这个养活全村。”
灶台后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那个手腕有烫伤的女子突然站起来,粥碗在她手里微微发抖:“我......我想学制药。”她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娘......就是发热走的......”
夜风拂过庭院,带着初秋的凉意。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姑娘们开始小声讨论起来。有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甚至蹦跳着去摸武僧的佩刀,被年长的女子笑着拽回。
刘长安蹲在台阶上喝粥,余光瞥见赵世玉站在廊柱阴影里。两人目光相接,赵世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日开始,这座古刹将响起织机声,而非晨钟暮鼓。
……
昏黄的油灯在酒馆里摇曳,将一张张彩色的脸映得愈发蜡黄。
这家开在县城犄角旮旯的老酒馆,向来是苦力们消磨长夜的地方。三年大旱,连酒客们的抱怨声都比往日虚弱几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灌进来的夜风掀动了柜台上的酒幡。老板抬头瞥了一眼,脸上的褶子立刻堆出个嫌弃的表情:“老李头,你就是把门槛踏破,今天也没酒赊给你。”
“谁说要赊了?”老李头咧开一嘴黄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叮叮当当”撒在柜台上,“半斤烧刀子,顺带把旧账清了。”
老板的眼珠子差点掉进钱堆里。他一把拢住铜钱,指腹摩挲着钱币上的沙眼:“这是打哪儿发的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