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的瘴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粘稠地裹着两人的衣襟。秦婉用绣帕捂着口鼻,帕子边缘绣着的银线已被瘴气熏成暗灰色。她看着林渊从药囊里抓出一把青灰色粉末,随手往空中一撒,粉末遇瘴气便炸开细小的白团,像碾碎的月光在浓雾里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你这‘清瘴散’比我家的好用多了。”秦婉凑过去闻了闻,粉末里混着薄荷与龙脑的清苦气,“回头送我半囊?我用三百年的雪莲跟你换。”
林渊正用树枝拨开路边缠绕的毒藤,闻言动作顿了顿。毒藤的尖刺擦过他的袖口,留下几道深绿的印痕,他却像毫无所觉:“你的雪莲早在破庙就抵了金疮药。”
秦婉被噎得轻哼一声,从腰间解下装着避水珠的香囊。莹白的珠子在囊中滚了滚,透出的微光竟在周身逼出半尺清明,将扑来的瘴气都映成了淡青色。“祖父说这珠子能镇百毒,果然没骗我。”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才赤炎狮的巢穴周围,你有没有看到刻着符咒的石壁?”
林渊正低头检查地面的爪痕。那爪痕深三寸有余,边缘凝着未散的火灵力,显然是赤炎狮留下的新鲜痕迹。“没注意。”他从药囊里捏出三枚银针,屈指弹向斜后方的灌木丛。
银针没入的瞬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嘶鸣。一只巴掌大的毒蛛从叶间坠落,八只脚抽搐着蜷成一团,墨绿的毒液在地上烧出细小的坑洞。秦婉看得眼皮直跳:“这黑风岭到底藏了多少毒物?”
“越过前面那道山脊,就是赤炎狮的巢穴。”林渊忽然指向浓雾深处,那里隐约传来沉闷的兽吼,震得枝头的瘴气都在晃动,“它在焦躁。”
秦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翻滚的灰雾。她忽然想起昨日在破庙捡到的修士令牌,令牌上刻着的“玄天宗”三个字已被血浸透——据说玄天宗的长老带着三名弟子闯入黑风岭,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说,那些折在这儿的修士,是不是都成了赤炎狮的点心?”秦婉踢开脚边的骷髅头,骷髅眼眶里积着的瘴气被踢散,露出内壁残留的焦黑痕迹,“看这样子,是被活活烧死的。”
林渊忽然按住她的肩往树后一拽。几乎同时,一道赤红的火光撕破浓雾,将两人方才站着的地方烧出半丈宽的焦土。火焰里裹着块焦黑的布料,细看竟能认出是玄天宗弟子的道袍。
“它发现我们了。”林渊抽出腰间的长刀,刀身在瘴气里泛着冷光,“赤炎狮的火灵力能烧穿护体罡气,等会儿我引它去东边的山涧,你用避水珠引水。”
秦婉摸着香囊里冰凉的珠子,忽然笑了:“你就这么信我?万一我手抖,把你也浇成落汤鸡呢?”
林渊没接话,只是将一小瓷瓶丹药塞给她:“这里面是清心丹,赤炎狮的吼声能乱人心神。”他顿了顿,补充道,“别死在这儿,没人替你炼驻颜丹。”
秦婉捏着瓷瓶的手指紧了紧。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黑风寨,这人后背的刀伤深可见骨,撒止血粉时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此刻他侧脸藏在树影里,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倒让她莫名想起皇城冰窖里镇着的玄铁——看着冷硬,内里却藏着能淬出烈焰的韧度。
“走了。”林渊忽然转身往山脊爬去,身形在浓雾里起伏,像条游弋的鱼。秦婉赶紧跟上,软剑在掌心转了个圈,剑穗上的银铃被瘴气裹着,只发出闷哑的轻响。
越靠近巢穴,空气里的硫磺味越浓,混着烤肉的焦糊气直往鼻腔里钻。秦婉拨开最后一道藤蔓时,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半步——山脊后的空地上堆着十几具焦黑的尸骸,有的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骨骼缝隙里凝着未熄的火星。
而空地中央的巨石上,卧着一头足有两丈高的雄狮。它鬃毛燃着跳动的赤火,皮毛像鎏金般闪着光,此刻正低头啃食着什么,尖利的獠牙撕开骨头的脆响在雾里荡开,让人头皮发麻。
“是玄天宗的长老。”林渊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落在雄狮爪边的白玉拂尘上,拂尘的银丝已被烧成焦黑的棉线,“他的‘玄冰诀’能克火,看来是被偷袭了。”
秦婉忽然注意到雄狮脖颈处的鬃毛有些凌乱,隐约露出道浅粉色的伤口,伤口边缘凝结着淡金色的血痂。“它受伤了。”她指尖在避水珠上轻轻摩挲,“伤口很新,像是被法器所伤。”
林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巨石下发现了半截断裂的法剑。剑身上刻着的“镇邪”二字已被烈火熏得模糊,却仍能看出是玄天宗的制式。“是被围攻过。”他握紧长刀,“看来不止一波人打过龙血藤的主意。”
话音未落,赤炎狮忽然抬起头。它琥珀色的眼珠在浓雾里亮得惊人,目光扫过藏在树后的两人时,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堆积的尸骸忽然噼啪作响,竟在吼声里燃起幽蓝的火苗,将周围的瘴气都烧得退开三尺。
“捂住耳朵!”林渊低喝一声,长刀忽然脱手而出,在半空划出道银弧,直劈赤炎狮的前爪。雄狮怒吼着挥爪拍开长刀,爪尖带起的火浪瞬间烧红了半边天。
秦婉趁机往东边山涧跑,避水珠在怀里越来越烫,像是有活物在里面躁动。她刚跑到涧边,就听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回头时正看见林渊被火浪掀飞,撞在岩壁上喷出一口血。
“林渊!”她下意识想冲回去,却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退。赤炎狮踩着满地火焰逼近,鬃毛上的火光映得它眼珠赤红,像尊从炼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林渊挣扎着起身,左手捂着渗血的肋骨,右手捏了个剑诀。散落在地的长刀忽然腾空而起,在他周身绕出三道银圈,将扑来的火浪挡在外面。“动手!”他朝秦婉的方向吼道,声音里带着血沫的腥气。
秦婉猛地将避水珠抛向山涧。莹白的珠子在水面炸开,化作道丈许宽的水幕,顺着她的手势朝赤炎狮压去。水声混着狮吼震得山涧嗡嗡作响,水雾里忽然传来刺耳的滋滋声——水火相击的地方腾起浓密的白汽,竟在半空凝成旋转的云团。
“就是现在!”林渊忽然纵身跃起,踏着水汽凝成的冰棱冲向巨石。赤炎狮被水幕浇得狂躁,转身时火鬃扫过岩壁,竟将嵌在石缝里的龙血藤燎得冒起青烟。
那是株足有手臂粗的藤蔓,赤红的藤身缠着金色的纹路,叶片边缘凝着晶莹的液珠,在火光里闪着血珀般的光。林渊伸手去拔的瞬间,藤身忽然剧烈扭动,竟像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
“小心!”秦婉的惊呼刚出口,就见龙血藤的叶片忽然竖起,露出藏在叶底的尖刺。那些刺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着剧毒——这哪里是温顺的药引,分明是会噬人的毒物!
林渊手腕一翻,匕首划开掌心,鲜血滴在藤身上。奇异的是,毒刺碰到他的血竟瞬间萎靡,藤蔓也乖乖松开了缠绕。他趁机将龙血藤连根拔起,藤根断裂处涌出殷红的汁液,像极了新鲜的血。
赤炎狮见状发出暴怒的咆哮,火鬃猛地炸开,竟在周身燃起丈高的烈焰。水幕被火焰蒸得越来越薄,秦婉的灵力几乎耗尽,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林渊将龙血藤塞进储物袋,反手将长刀掷向山涧上方的悬石。
长刀劈在悬石上,震得巨石轰然滚落。赤炎狮正欲扑向林渊,被滚石砸中后腿,痛得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林渊趁机拽住秦婉的手腕往山涧跑,两人踏着滚烫的岩石跃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身后凝成冰雾。
直到躲进下游的溶洞,两人才敢大口喘气。秦婉看着林渊手臂上被火燎出的水泡,忽然掏出金疮药:“你这人看着精明,刚才非要等龙血藤结果才肯走,差点把命留在那儿。”
林渊正在检查储物袋里的龙血藤,藤身的金纹在袋口透出微光。听到这话,他忽然抬头:“龙血藤的果实能增强药效,多等片刻,苏月就多一分胜算。”
秦婉捏着药瓶的手顿了顿。这是他第一次提起那个要救的人,语气里的珍视像温水浸过的玉,忽然让她想起祖父书房里那幅《月下救兔图》——画里的仙人抱着受伤的玉兔,眼里的温柔能淌出蜜来。
“她对你很重要吧?”秦婉低头用布巾蘸水擦脸,水声掩盖了语气里的涩意,“值得你拿命去换。”
林渊没回答,只是将龙血藤小心翼翼地用玉盒收好。溶洞深处传来滴答的水声,秦婉忽然发现洞壁上嵌着些发光的矿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对了,你刚才有没有看到?”秦婉忽然指着洞顶,“那里好像有字。”
林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钟乳石的缝隙里发现了几行刻字。字迹已被水汽侵蚀得模糊,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玄水阵”三字,下面还刻着残缺的阵图。
“是玄天宗的护山大阵。”林渊伸手摸了摸刻痕,指尖沾起些暗红色的粉末,“这是朱砂混着修士的心头血画的,看来他们想在这里设阵困住赤炎狮。”
秦婉忽然想起那些焦黑的尸骸:“那他们怎么反被赤炎狮杀了?”
林渊指尖捻着血粉,忽然看向溶洞深处。那里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隐约传来重物拖拽的声响。“因为这里不止一头妖兽。”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听。”
秦婉屏住呼吸,果然听到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无数鳞片在地面摩擦。她忽然想起祖父古籍里的记载——赤炎狮常与墨麟蛇共生,前者以烈火驱敌,后者以毒雾困杀,黑风岭失踪的修士,多半是成了蛇的腹中餐。
“我们得赶紧离开。”林渊忽然站起身,将储物袋背在身上,“墨麟蛇喜阴,最怕雄黄。”他从药囊里抓出一把黄色粉末,“你身上有没有带酒?”
秦婉从行囊里翻出个酒葫芦,塞给他时忽然笑了:“看来你早有准备。”
林渊拔开塞子将雄黄倒进酒里,浑浊的液体泛起泡沫。“墨麟蛇的毒牙能刺穿玄铁,等会儿我开路,你紧跟着。”他顿了顿,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平安符,“这个你带着,是用雷击木做的,能驱邪。”
秦婉捏着那枚温热的符纸,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她在皇城见惯了虚与委蛇的客套,还是头一次有人把保命的东西随手给她。溶洞深处的响动越来越近,带着腥气的风卷着水珠扑在脸上,像无数冰冷的蛇信。
“走。”林渊将掺了雄黄的酒葫芦系在腰间,率先往溶洞深处走去。秦婉握紧软剑跟上,忽然发现他走在前面时,总会刻意避开地上尖锐的石笋——分明是怕她绊倒。
黑暗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与远处的水声交织。秦婉看着林渊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掌心那些纵横的伤疤,不知是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这人也是这样提着刀,在无人知晓的险境里踽踽独行。
就在这时,林渊忽然停住脚步。他腰间的酒葫芦正在发烫,里面的液体咕噜噜地翻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秦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溶洞尽头的阴影里,隐约盘踞着什么庞然大物,鳞片在矿石的微光里闪着幽绿的光。
墨麟蛇!
林渊猛地将酒葫芦掷了过去,酒水泼在蛇身上,瞬间燃起蓝色的火焰。巨蛇发出一声震耳的嘶鸣,庞大的身躯撞得溶洞摇摇欲坠。林渊趁机拽着秦婉往侧面的石缝钻,两人刚躲进去,就见蛇尾扫过刚才站立的地方,将坚硬的岩石砸得粉碎。
“它被雄黄激怒了。”林渊贴着石壁喘息,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这石缝只能藏一时,得想办法出去。”
秦婉忽然指着石缝外的岩壁:“你看那里!”只见火光映照处,岩壁上竟嵌着块半露的玉佩,玉佩的纹路与她腰间的一模一样,只是边角多了道新鲜的裂痕。
“是我哥的‘护心佩’!”秦婉的声音发颤,“他肯定也进了这溶洞!”
林渊看着那枚玉佩,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破庙外,秦朔那张阴沉的脸。他当时以为那只是个护妹心切的世家公子,此刻却觉得那枚嵌在岩壁里的玉佩,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令人不安的涟漪。
巨蛇的撞击越来越猛烈,石缝顶上不断落下碎石。林渊忽然抓住秦婉的手腕,指腹按在她的脉搏上:“你哥的灵力比你深厚,若他被困在此处,必然会留下灵识印记。”
秦婉立刻闭上眼,指尖捏着传讯诀。随着灵力运转,她忽然感觉到西北方传来微弱的波动,像风中残烛般时明时暗。“在那边!”她睁开眼,眼里闪着焦急的光,“他还活着!”
林渊看着石缝外狂躁的巨蛇,忽然从药囊里抓出一把暗红色粉末:“这是‘爆炎粉’,能暂时困住它。等会儿我引开蛇头,你去西北方找你哥。”
秦婉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你怎么办?”
林渊掰开她的手指,将爆炎粉塞进她手里:“我去取玄水阵的阵眼石。”他指了指蛇尾盘踞的地方,那里的岩壁颜色略深,隐约能看出阵纹的轮廓,“破了这阵,我们才能出去。”
巨蛇的撞击让石缝开始崩裂,林渊忽然纵身跃出,长刀在火光里划出银弧,直劈蛇眼。秦婉咬了咬牙,捏着爆炎粉往西北方冲去。她跑过蛇身时,余光瞥见林渊被蛇尾扫中肩头,却依旧死死拽着蛇鳞不肯松手,像块钉进铁板的楔子。
黑暗里,爆炎粉炸开的光芒照亮了他染血的侧脸。秦婉忽然想起祖父说的那句话——真正的强者,从来不是靠蛮力,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原来这话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孤勇,而是为了某个人、某件事,甘愿把自己烧成灰烬的决绝。
她攥紧手里的爆炎粉,脚步越来越快。前方的黑暗里,似乎有微弱的呼救声传来,混着巨蛇的嘶鸣与兵刃相接的脆响,在溶洞里荡开层层叠叠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