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指挥部旁，一间由民房地下室改造的临时牢房内，空气潮湿而凝重。
唯一的一盏马灯挂在低矮的房梁上，光线昏黄，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日本特务武藤稻本被反绑双手，坐在一张硬木凳子上。他低垂着头，湿漉的头发紧贴额角，原本一丝不苟的和服便装如今沾满污渍和挣扎时的褶皱，但那挺直的脊背和紧抿的嘴唇，依旧透着一股顽固的戾气。镣铐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赵大勇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军装外套，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手里没拿任何刑具，只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夹和一个军用水壶。
赵大勇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武藤对面，拉过另一张凳子坐下，将文件夹和水壶放在旁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
马灯的光线正好照在赵大勇的脸上，使他锐利如鹰的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具有穿透力。
牢房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同的呼吸声，以及马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赵大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石头投入死水：
“武藤稻本，昭和十一年入伍，隶属山东日军司令部特高课，中文教师身份掩护，代号‘老板’。”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慌。
武藤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又被阴鸷取代，他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异常清晰的中文冷笑道：
“既然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大勇没有接他的狠话，反而拿起水壶，拔开塞子，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竟然将水壶递到武藤面前：
“喝口水。说了半夜，嗓子该干了。”
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武藤一愣，他戒备地盯着水壶，又看向赵大勇，没有动。
赵大勇也不勉强，将水壶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杀你？很容易。一颗子弹，或者一根绳子的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武藤的眼睛，“但死了，你就真的一钱不值了。你的帝国会记得你吗？也许会给你追授个勋章，但用不了多久，你的名字就会像地上的灰尘，被后来者踩过，无人记起。而你在临沂这里，耗费数年心血经营的情报网，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下线，他们最后的结局，你都看不到了，不觉得遗憾吗？”
武藤嘴角抽搐了一下，用熟练的华夏语道：
“帝国的荣誉，岂是你能理解的！我为天皇陛下尽忠，死得其所！”
“荣誉？尽忠？”
赵大勇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用阴谋诡计，收买胁迫，暗杀破坏？这就是你们的荣誉？那你告诉我，”
他猛地打开文件夹，将第一张纸拍在武藤面前的桌上。
那是从竹管里破译出来的、建议清除“跛子”的文件副本，“这就是你对你下属的‘荣誉’？钱思明，代号‘跛子’，为你提供了那么多关于医院、关于部队调动的情报，没有他，你能那么快摸到我们野战机关的边吗？可你呢？在最后时刻，轻描淡写地就把他列入了‘需要清理’的名单！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用完即弃，兔死狗烹？”
武藤的目光触及到文件上那清晰的“清理跛子”的字眼，以及下面武藤自己的密写签名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试图争辩：
“那是……那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必要的牺牲……”
“必要的牺牲？”赵大勇打断他，语气愈发凌厉，“牺牲的是别人，保全的是你自己吧！‘孙老蔫’（山口次郎）呢？他冒着风险为你传递情报，袖口那点红色印泥，成了我们找到他的铁证！可他至死可能都没想到，他小心翼翼传递出去的，是你连他一起卖了的名单！还有那个‘青石’（村口一郎），他在马蹄沟守着电台，指望你带他们完成任务，得到嘉奖，可等来的是什么？是我们的枪口，和你冰冷的‘清理’指令！”
赵大勇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武藤内心最虚伪、最不堪的地方。
武藤的额头开始渗出大量的冷汗，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他建立的冷酷逻辑，在赵大勇连番的质问和赤裸裸的证据面前，开始崩塌。
“不…不是这样的…”
武藤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强硬，带上了一丝沙哑和混乱。
“那是怎样的？”赵大勇步步紧逼，毫不放松，“看看这个，”他又抽出另一张纸，上面是“孙老蔫”的初步口供记录，
“你的交通员，‘孙老蔫’，他已经交代了。他证实了‘跛子’的存在，证实了你的指令。他还说，你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工具！”
“八嘎！这个懦夫！”
武藤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愤怒地低吼。
“懦夫？”赵大勇冷冷地看着他，“至少他在最后，选择了面对现实。而你呢，武藤稻本？你还沉浸在你那个虚幻的、用背叛和牺牲堆砌起来的‘帝国荣誉’里吗？
你看看你现在，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你的上级，接到你最后那封未发完的电报，是会为你哀悼，还是会立刻切断与你的所有联系，当你从未存在过？”
“我……”武藤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赵大勇的描述，勾勒出的正是他最恐惧的未来，被组织无情地抛弃。
赵大勇观察着他神色的剧烈变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语气稍稍放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武藤，你的戏，该落幕了。‘悦来’茶馆、黑布伞、长烟袋、红色印泥、死信箱、‘跛子’……这条线，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你现在唯一还能为自己争取的，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身后荣光’，而是现实的可能一个坦白对待，或许能换来相对公正审判的可能。
告诉我们‘灰雀’是谁，你们在临沂还有没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潜伏人员？这是你最后的价值。”
“灰雀……”
武藤喃喃道，眼神涣散，显然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知道这个名字的分量，这是他能握在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也是他可以换取一线生机的筹码。
赵大勇不再催促，他重新拿起水壶，又喝了一口水，耐心的等待着。牢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武藤粗重混乱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马灯的光芒似乎也稳定了许多。
终于，武藤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彻底垮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赵大勇，那里面有失败者的绝望，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更有一丝不甘的挣扎。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如同破旧风箱：“水……给我水。”
赵大勇将水壶再次递到他嘴边，这次武藤没有拒绝，贪婪地喝了几大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混着汗水，滴落在肮脏的前襟上。
喝完水，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的积郁都吐了出来。
“钱思明……‘跛子’……医院后勤部会计……西墙外第三个垃圾桶…粉笔标记联络……”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交代，声音低沉而模糊。
赵大勇仔细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武藤说完“跛子”的联络方式，他才追问：
“‘灰雀’呢？”武藤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艰难地开口：“‘灰雀’……我只知道，他可能在你们的通讯部门……级别不高，但能接触到往来电文……启动他，需要在《临城日报》第三版……登一则寻人启事，‘寻找表兄灰三雀，见报速归’……后续，由上面直接联系……我不清楚……”
说完这些，武藤彻底瘫软在凳子上，仿佛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赵大勇仔细记录下每一个字，合上文件夹。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萎靡不振的武藤稻本，目光冷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留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了牢房。
门外，清新的夜空气涌来，驱散了地下的霉味。
周锐和李大牛正等在外面，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赵大勇将文件夹递给周锐，沉声道：
“‘跛子’确认是钱思明，联络点是医院西墙外垃圾桶。另外，挖出一个代号‘灰雀’的深层潜伏者，可能在我们的通讯部门，启动方式是利用《临城日报》的寻人启事。立刻部署抓捕和监控！”
“是！”周锐和李大牛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赵大勇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繁星点点，一弯残月挂在天边。一场惊心动魄的心理攻防战落下帷幕，而另一场肃清内部隐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