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窝子村在惊魂一夜后,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风雪小了些,却更添刺骨的寒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石老蔫家的烟囱,还在倔强地冒着稀薄的白烟。
屋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冰。土炕烧得滚烫,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石老蔫的婆娘裹着厚棉被躺在炕梢,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葛老栓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熬着药,浓烈的草药味也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炕中央,徐长州赤着上身,左肩那处伤口已变得如同墨染,乌黑发紫的毒纹如同活物般狰狞地向上蔓延,爬过了锁骨,正贪婪地噬向心口。伤口周围敷着厚厚的草药泥,却毫无作用,反而透着一股腐败的甜腥。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在昏迷中仍不时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冷汗涔涔,气息微弱而紊乱,如同风中残烛。腐骨砂的毒性在“蚀心引”的催化下,已彻底失控。
炕头,萧清漓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皮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眉心那一点微弱的冰蓝光晕,在昏暗中如同寒夜孤星,顽强地证明着最后一丝生机的存在。她的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体温低得吓人,仿佛一块被风雪雕琢的冰玉。昨夜那如同冰雪傀儡般持剑踏雪、剑劈黑石的一幕,仿佛耗尽了这具躯壳最后一点潜能。
萧小墨蜷缩在阿姐脚边的炕角,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破旧羊皮袄里,只露出一张冻得发青的小脸。他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却死死地撑着,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姐的脸,又时不时惊恐地看向炕尾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大哥哥。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小小的心脏,越收越紧。
“葛叔…大哥哥他…他是不是…”石老蔫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看着徐长州那迅速恶化的伤口,又看看自己昏迷不醒的婆娘,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山民特有的、面对无法抗拒灾厄时的绝望。
葛老栓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徐长州,又看了看萧清漓,最终无奈地摇摇头,枯瘦的手指指向萧清漓眉心那点微弱的冰蓝:“老头子…尽力了。这汉子的毒…太霸道,太邪门,老头子这点草药…压不住了。倒是这女娃子…”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敬畏,“她心口那点热气…还有眉心这点子光…邪门归邪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吊着命…硬得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炕桌那头——那柄静静横放、被几层厚厚皮子包裹着、却依旧散发着森然寒意的蒹葭剑。昨夜那自动结霜、弹飞银针的景象,让所有人心有余悸。
吊着命…硬得很…
葛老栓的话像针一样刺进萧小墨混沌的意识。他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阿姐眉心那点微弱的冰蓝光晕上。
光…冰冰的光…像娘亲留下的…那块冰!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萧小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炕桌边,小手颤抖着,异常小心地掀开包裹蒹葭剑的厚皮子一角。冰冷的寒气瞬间让他打了个哆嗦,但他毫不在意,目光死死盯住剑柄末端那颗不起眼的、此刻也正散发着同样微弱冰蓝光泽的宝石——冰魄星枢的核心碎片!
“阿姐…娘亲…” 萧小墨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滚落。他想起冰洞里娘亲冰棺上爆发的蓝光,想起阿姐握住沧溟令时浑身光芒的样子,想起昨夜阿姐眉心这点光…它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冰冰的!都在保护着最重要的人!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在他小小的心底疯狂滋生!
冰冰的东西…能救冰冰的阿姐!那…能不能…救救大哥哥?把阿姐身上冰冰的光…分一点…给大哥哥?就像…就像以前娘亲把好吃的分给他和阿姐一样?
这个想法毫无逻辑,充满了孩童的异想天开,但在萧小墨此刻被绝望和守护欲填满的小脑袋里,却成了唯一的、闪烁着微光的救命稻草!
他不再犹豫。用冻得通红、还有些僵硬的小手,异常笨拙却无比坚定地,伸向阿姐搭在皮褥外、冰冷得如同玉石般的手腕。他小心翼翼地将阿姐冰冷的手指,轻轻抬起,然后,又用尽全身力气,拖着这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朝着炕尾徐长州那乌黑发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挪去!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吸引了。
“小娃娃…你…你这是干啥?”葛老栓惊疑不定地问。
萧小墨没有回答,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姐冰冷的手指和大哥哥那恐怖的伤口上。近了…更近了…
终于,萧清漓冰冷僵硬的指尖,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触碰到了徐长州左肩伤口边缘那蔓延的青黑色毒纹!
就在触碰发生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蒹葭剑柄末端的冰魄碎片中爆发出来!整个屋内的空气猛地一震!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瞬间熄灭!一股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古老、仿佛源自洪荒冰河的极致寒意,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扫过整个房间!
萧清漓眉心那点微弱的冰蓝光晕骤然亮起!仿佛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一股凝练如实质的冰魄气息,如同被牵引的涓涓寒流,顺着她搭在徐长州伤口边缘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流淌而出!
“滋…滋…”
细微而诡异的声响传来!
只见徐长州伤口边缘,那疯狂蔓延的青黑色毒纹,在被这股冰魄寒流触及的瞬间,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一滞!紧接着,那青黑色如同被冻结的墨汁,蔓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下来!更令人震惊的是,伤口深处那不断渗出的、带着腐臭气息的乌黑毒血,竟在伤口表面迅速凝结,化作一粒粒暗红发黑的冰珠!
“啊?!”葛老栓猛地凑近,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伤口的变化,失声惊呼,“停…停住了?!这毒…被冻住了?!”
石老蔫也惊得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超出理解的一幕。
有效!真的有效!
萧小墨看着那被“冻住”的毒纹,小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他更加用力地、几乎是整个人都趴在了炕上,用自己小小的身体作为支架,努力维持着阿姐指尖与伤口那微弱的接触!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股冰冰的、阿姐和娘亲才有的力量,正顺着阿姐的手指,一点点地流过去,冻住那些可怕的黑色虫子!
然而,这看似神迹的“冻结”,代价却是巨大的!
“呃…” 昏迷中的萧清漓,身体猛地一颤!一声极其微弱、却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呻吟从她唇齿间溢出!她眉心那点冰蓝光晕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原本就苍白如雪的脸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冰雕般死寂!一股更深的、仿佛源自灵魂的寒意从她体内弥漫开来,连身下的皮褥都发出细微的冻结声!
她在消耗自己仅存的本源!以冰魄之力强行冻结腐骨砂,无异于饮鸩止渴!这冰魄之力维系着她最后的心脉生机,此刻强行导出,等于在加速她生命的流逝!
“阿姐!”萧小墨立刻感受到了阿姐的变化,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感觉到阿姐的手指变得更加冰冷僵硬,甚至…连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都在迅速减弱!他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要松开手,停止这可怕的“分享”,但看着大哥哥伤口那被暂时“冻住”的毒纹,又看着阿姐眉心那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冰蓝光点…
巨大的矛盾和撕心裂肺的痛苦,让这个年仅四岁的孩子发出了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他该怎么办?救大哥哥…阿姐会死…不救…大哥哥也会死…
就在这时!
“嗡…”
蒹葭剑柄末端的冰魄碎片再次发出低鸣!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寒意扩散!碎片中心那点微弱的搏动蓝光,骤然变得清晰、急促!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扩散开来!
这波动并非指向萧清漓,也非指向徐长州,而是精准地传递给了——正陷入巨大痛苦和抉择中的萧小墨!
一幅极其模糊、却又带着强烈既视感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萧小墨的脑海!
不是冰天雪地,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个冰冷、光滑、泛着金属光泽的奇怪房间(实验室)!墙壁上镶嵌着许多闪烁着幽幽绿光、不断跳动着奇怪符号的方块(仪表盘)!其中一个最大的方块上,几个扭曲的、他完全不认识、却莫名觉得极其危险的暗红色符号正在疯狂闪烁、跳动,发出无声却刺耳的尖啸!符号旁边,还有两个扭曲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古老篆字——“辐 灼”!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都要被撕裂的恐怖灼热感和毁灭气息,伴随着这幅画面碎片,猛地冲击着萧小墨的意识!这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可怕,远超他经历过的任何风雪和刀剑!
“啊!”萧小墨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小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抱着头,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强行维持的指尖接触,也瞬间中断!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屋内的葛老栓和石老蔫更加惊骇莫名。
“小娃娃!你怎么了?”石老蔫连忙上前。
萧小墨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让他无法言语,只能伸出颤抖的小手指着虚空,语无伦次地哭喊:“火…好大的火…烫…烫死了!符号…红色的…好可怕…娘亲…娘亲的屋子…危险!危险!”
他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但那毁灭般的灼热感和那疯狂闪烁的暗红符号带来的恐怖警示,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那是来自母亲苏沅残留意识、通过冰魄星枢碎片传递的最后警告——对某种超越时代理解的毁灭力量的警示!
就在萧小墨被那恐怖幻象冲击得心神俱震、指尖脱离的瞬间!
“噗——!”
炕尾的徐长州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粘稠腥臭、带着细小冰晶的黑血狂喷而出!那被冰魄寒气暂时“冻结”的腐骨砂毒纹,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毒蛇,以比之前更凶猛的速度,猛地向上窜了一大截!乌黑的色泽瞬间覆盖了小半边胸膛!他发出一声濒死般的痛苦嘶吼,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眼看就要断绝!
而炕头的萧清漓,在失去那强行导出的冰魄寒气支撑后,眉心那点冰蓝光晕如同燃尽的烛火,猛地一暗,随即彻底熄灭!她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也随之断绝!整个人如同真正的冰雕,再无一丝生机!
“阿姐——!大哥哥——!” 萧小墨看着眼前瞬间急转直下的惨状,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几乎不似人声的凄厉哭嚎,小小的身体猛地扑倒在阿姐冰冷僵硬的身上,小小的拳头疯狂捶打着冰冷的皮褥,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完了…都完了…
阿姐死了…大哥哥也要死了…
是他…是他害死了阿姐!是他那愚蠢的“分享”耗尽了阿姐最后一点命!是他松开了手害了大哥哥!
无边的悔恨和灭顶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这个年仅四岁的孩子彻底淹没。他趴在阿姐冰冷僵硬的身上,哭得浑身抽搐,小小的世界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葛老栓和石老蔫看着炕上气息断绝的萧清漓和濒死的徐长州,再看看哭得几乎昏厥的孩子,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悲悯。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萧小墨那撕心裂肺、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绝望地回荡。
死寂中,无人察觉。
那柄静静躺在炕桌上的蒹葭剑,剑柄末端的冰魄碎片,那刚刚彻底熄灭的蓝光深处,一点比针尖还要细微、却纯粹到极致的冰蓝色星芒,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正在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凝聚、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