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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放下手中一直未曾翻动一页的书卷,目光落在儿子充满担忧的眼眸上,心中一阵刺痛。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业儿有心了。母妃方才已遣人去卓明阁问过裴少卿的情形。”

“真的?”晁允业眼睛一亮,立刻直起身子,“先生怎么样了?可有大碍?太医怎么说?”

看着儿子,太子妃只觉得喉咙发紧,后面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无法启齿。

她垂下眼帘,避开儿子那双眼睛,素来沉静的面容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挣扎和犹豫。

晁允业何其敏锐。

母亲这片刻的沉默和躲闪,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

他抓着母亲裙裾的手微微发颤,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母妃?先生他……到底怎么了?”

太子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眼中最后一丝柔软已被一种决绝取代。

她反手握住儿子冰凉的小手,力道有些重。

“业儿,生在帝王家,纯真二字,是世间最奢侈之物。有些事,母妃原想再替你挡几年。可如今看来,是挡不住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地砸下,“裴少卿,并非寻常不适。他是中了秽药。”

“秽……药?”晁允业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时未能理解其意。

他怔怔地看着母亲严肃的脸,脑中一片空白。但“中了药”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混沌。

他突然想起了晚宴上,裴先生接过自己递过去的那杯茶水时,指尖那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起了先生骤然绷紧的下颌和额角沁出的冷汗,

那杯茶。

“难道是允业给先生的那杯茶水吗?”

太子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不会的!怎么会这样……”晁允业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拼命摇头,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孩儿不知道!孩儿没有!母妃,孩儿真的没有……”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和负罪感几乎将他淹没。

“母妃知道你没有。”太子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业儿,你被人利用了。那杯茶,经了你的手,送到了裴先生面前。下药之人,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利用?是谁?

为什么要利用他害先生?

就在晁允业心神俱震之时,太子妃的声音再次响起。

“业儿,你还记得,十月里在端王府的赏花宴吗?”

晁允业浑身一僵。

他当然记得,那场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高热,烧得他迷迷糊糊,浑身滚烫。

太子妃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儿子的脸上:“那一次,你也并非只是寻常风寒。你中的,是与裴少卿今日所中之物,同源同性的秽药。”

轰。

又一道惊雷在晁允业脑中炸开。

那次差点要了他命的高热……也是被人下药?

“药,下在糕点里。”太子妃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日,碰过那碟糕点的,只有四人:你自己、晋王叔、洛家那丫头洛昭寒,还有母妃。”

晁允业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撞出胸膛。

他强迫自己混乱的脑子去思考:洛昭寒?她当时只是路过,晋王叔热情地招呼她尝尝,她才礼貌性地拿了一小块。这是巧合。

晋王叔他当时也吃了。

难道……

“晋王叔也吃了……”晁允业喃喃道,像是在为晋王叔辩解。

“是。”太子妃点头,“他吃了,但他无事。洛昭寒也只吃了一小块,加之她体质特殊,反应不显。而你,业儿,”她的目光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当时年幼体弱,又吃得最多,所以反应最为剧烈。”

“那母妃您……”晁允业猛地想到什么,惊恐地看向母亲,小手再次攥紧。

“母妃无事。”太子妃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却更加幽深,“因为母妃并未吃那糕点。”

晁允业愣住了。

没吃?为什么?

“那糕点很甜,是你晋王叔特意命人备下的。他知晓母妃素喜甜食。”

太子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但他更清楚的是,只要母妃在席,但凡有甜食,业儿你,必定会亲手取来,送到母妃面前,劝母妃品尝。”

晁允业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了!他一直如此!有什么好吃的,尤其是甜的点心,他总会第一时间想到母妃。

那次赏花宴,他看到那碟甜糕,立刻就高高兴兴地拿了一块,献宝似的捧到母妃面前。

所以下药之人,根本不在乎晋王叔吃不吃,也不在乎洛昭寒吃不吃。

他算计的,是必然会将糕点送到母妃面前的自己。

因为只有母妃和他,是必然且足够亲近地分享那盘糕点的人。

那人真正的目标,是母妃!

而他晁允业,只是被利用来伤害母妃的工具!

是谁?到底是谁如此恶毒?

晁允业想起裴先生教导的宫廷险恶,此刻化作了冰冷刺骨的现实利刃,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是谁?母妃!是谁要害您?要害孩儿?要害先生?”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是……是那些坏心肠的太监总管?还是太子爹爹从前的对头?或者……或者……”

他脑中闪过晚宴上睿王叔听闻裴寂出事时那震惊错愕的神情,痛苦地摇头,“难道是睿王叔?可睿王叔当时……”

太子妃静静地听着儿子一个个排除猜测,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太监,不是旧敌,也不是睿王。

晁允业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母亲眼中那仿佛怕伤害到他而一直欲言又止的哀痛,一个他从未敢想也绝不愿相信的名字,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唯一符合所有条件的人。

那个每次见到他都笑得无比慈爱,把他高高抱起,给他带新奇玩意儿,甚至在他病中忧心探望的人。

“晋……晋王叔?”晁允业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破碎的颤音。

他定定地望着母亲,求母亲告诉他猜错了!

晋王叔的疼爱是真的,一定是假的,是误会!

然而,在儿子目光注视下,太子妃嘴唇微颤,终究,无比艰难地点下了头。

“不——!”一声凄厉到不成调的哭喊从喉咙里撕裂而出。

晁允业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小小的身体重重撞在身后的矮几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母亲,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冲出眼眶。

晋王叔他不仅利用自己害母妃,还害得他差点病死,如今更是利用他亲手毒害了他最敬重的先生。

……

落云轩内烛火摇曳。

陆元单膝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声音压得极低:“王爷,派去缀着裴大人的那一组人进了腊梅林西北角那片最深最密的老林子,再没出来。按规矩,已过了三炷香的时限。”

窗边锦榻上,睿王晁胤隆修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枚剔透的白玉棋子,于纵横交错的紫檀棋盘上缓缓挪移。

闻言,落子的动作骤停。

棋子悬在指尖,久久未落。

微弱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知道了。”声音辨不出喜怒,只余一片沉冷的死寂。

他最终未将那颗棋子落下,只随手丢回旁边的碧玉棋罐中,发出一声清脆冰冷的碰撞。

“不必再寻。下去歇着吧。”

陆元垂首:“是。”

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暖阁,厚重的帘幕落下,隔绝了内外。

暖阁内更静了,只有兽口铜炉中银丝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晁胤隆的目光落在方才那局尚未封盘的棋坪上。

黑子白子纠缠厮杀,一片混沌。

裴寂脱身了。

不仅脱身,还将他派去探路的人手,无声无息地吞噬在那片腊梅林深处。

他精心准备的好戏,彻底成了笑话。

晋王。

老三?

唯有他有此手段,有这等狠辣心肠,更有足够的动机。

太子妃与自己早已洞悉他曾在赏花宴上下作下药之事,这肮脏把柄捏在手中,老三犹如芒刺在背。

今夜腊梅林裴寂这一出,若非是晋王趁乱设下的连环套?利用太子妃对旧事的警惕来混淆视听,将水彻底搅浑?更甚以此嫁祸,反手让自己与太子妃互相猜疑?

然而。

疑点也随之浮起。

过于直白。

老三心机何等深沉?明知“下药”旧事已被察觉,再度使出同一招,无异于在自己和太子妃面前自爆其短,蠢得像头伸脖子待宰的猪。

这绝非晋王的行事风格。

这第一反应会不会恰恰是晋王苦心孤诣的,利用的就是自己这一瞬间的疑心,最终无论矛头指向谁,他反而得以彻底洗脱?

若出手的并非老三,又会是谁?

能在守卫森严的腊梅林深处,无声无息地吞掉他训练有素的追踪精锐。

这样的人,或是这样一股势力……

寒意如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背脊。

还有腊梅林中那只消失的鬼手,究竟是谁?

一个个巨大的问号如同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珠帘轻曳,环佩低吟。

睿王妃展如茵自光线柔和的内室缓步踱出。

她换了一身月白云锦寝衣,外罩一件轻薄软烟罗长衫,长发松松绾在脑后,卸去了白日里的华贵妆饰,只簪了一枚简单的玉簪,显出几分柔婉的疲倦。

“王爷。”她声音温柔低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梦儿方才闹腾了好一阵,总算安稳睡着了。”

她轻移莲步,行至晁胤隆身畔的榻沿,挨着他坐了下来。

“夜深了,有什么烦心事,明日再想不迟。妾身……”

“啪!”

脆响突兀地打破了一室沉寂。

并非巨响。是晁胤隆毫不迟疑地抬臂,以带着绝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道,果断拂开了那只几乎要贴上他侧脸的玉手。

展如茵猝不及防。

腕间玉镯随着被拂开的手撞在紫檀雕花小几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动作凝固在半空。

暖阁内落针可闻。

晁胤隆似也被自己这瞬间毫无掩饰的抗拒激出的声响惊动。

他目光扫过妻子僵在空中的手和眼底瞬间涌上的薄薄水汽,又掠过她身后紧闭的内室门扉。

梦儿刚入睡。

一丝波澜在锐利冰封的心湖深处荡开,几乎微不可察。

他终是缓了缓僵硬冷硬的下颌线条,语气维持在一个勉强算是平静的范畴,解释道:

“本王还有要事需去书房处理。”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你且陪梦儿早些安歇吧。”

言毕,他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自榻上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气息,再未多看她一眼,径直走向门外。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书房方向的夜色里。

暖阁内只剩她一人。

兽口铜炉炭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星微弱的火花,转瞬即灭。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落在身侧,指节用力得泛出青白色泽。

展如茵猛地抬手。

就在几乎要抓住案头那套名贵的青花缠枝莲茶盏,狠狠摔向地面的刹那,一声极其细微的咕哝声,如同最轻的风,透过内室门扉的缝隙,钻入她的耳中。

梦儿……

手僵在半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那翻江倒海的毁灭欲。

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下。

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筋骨,如同一团软泥般顺着榻沿滑落下去。

她仰着头,失神地望着暖阁雕梁画栋的天花板,那里描摹着繁复的祥云仙鹤纹样,金漆在烛光下明明灭灭,刺得人眼睛发涩。

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

白日里强撑的端庄,在婆母面前小心翼翼的回话,和此刻刺骨的羞辱与寒意混杂在一起,化作一片苦涩,将她彻底淹没。

是了,今日婆母宣她过府,屏退左右,脸上那层亲厚慈爱的面具都淡了几分,只余下深宫中妇人淬炼出的精明与算计:

“趁年前你带梦儿入宫探望太子妃。她待梦儿一向有几分慈和,你言语间细细探问太子妃,她对咱们胤隆……可还有一分旧念?”

“若有哪怕一丝,便是我睿王府天大的机缘。”

去卓云阁的路上,她抱着懵懂的女儿梦儿,手指死死掐进孩子温暖的棉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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