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鉴台的铜腥与焦糊味尚未在沟壑的寒风中散尽,那套铭刻着所有酷刑图腾的神权模如同冰冷的金融墓碑,在冶炼炉永恒的红光映照下,散发着湮灭价值的死寂。石根腰间的权力坠饰上,那枚新添的暗青钱币模型,还残留着他口腔碾磨青铜钱币时喷溅的血污和金属碎屑,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铁锈与内脏气息的腥甜。绝对的金融垄断已然建立,生命的意义被彻底换算成冰冷的、可随时被权力熔铸或贬值的符号。沟壑,如同一座巨大而精密的刑具,在沉默中运行,只剩下冶炼、铸币、劳作和死亡的单调回响。
然而,在草叶的意识碎片深处,那冰冷图谱的幽暗角落,一丝微弱的、几乎被血腥与权力完全覆盖的“杂音”开始闪烁——**“秩序疲劳”、“精神崩塌”、“信仰空洞”、“情感压抑”、“集体无意识反抗”、“艺术疏导”、“仪式感控制”、“精神鸦片”、“礼乐之治”**。这些碎片,带着不属于这个血腥炼狱的、近乎奢侈的忧虑。
石根眉心的污秽黑痕微微悸动。他能感受到沟壑死水下的暗流。模吏暗青的身影在矿坑、工坊、营房逡巡,冰冷的验钱匕无处不在,但奴隶们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光正在熄灭。战士们在领取劣质钱币时,肌肉绷紧如铁,沉默下是压抑的火山。连长老们,在抚摸腰间那几枚象征特权的“新神权钱”时,指尖也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只有金属的冰冷和权力的虚无。绝对的恐惧固然有效,但当恐惧本身都变得麻木,当生命的意义只剩下成为刑具或刑具的燃料,当沟壑的空气只剩下熔炉的轰鸣、铸币的撞击和刑具的闷响…这架庞大的权力机器,其最核心的部件——**人的精神**——正在生锈、扭曲,濒临崩断的边缘。一个彻底死寂的沟壑,终将坍塌。
祭坛的草叶,在凝固的血腥中,捕捉到了新的饥渴——**灵魂的饥渴**。不是对食物、水、安全或自由的渴求,而是对**意义**、对**慰藉**、对**宣泄**、对**连接**的、最原始也最危险的饥渴。模鉴台能禁锢符号,却无法禁锢灵魂深处无声的呐喊。这呐喊,在死寂中酝酿,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一旦失控喷发,将焚毁一切精心构筑的秩序。
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礼乐制度”、“精神控制”、“情感疏导”、“集体无意识”、“艺术作为统治工具”、“仪式强化权力”、“音乐禁锢灵魂”的幽暗图谱骤然亮起,闪烁着比金融垄断更精妙、更触及存在本质的统治光芒。灵魂失控?意义真空?权力的根基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侵蚀。必须铸造一套更精妙、更温柔的枷锁!用声音、节奏、仪式来疏导、麻痹、规训灵魂,将其纳入神权的乐章,用严苛的礼乐与伪饰的神圣将其锻造成安抚躁动、巩固统治的终极工具!而陶埙…那古朴、幽咽、能模仿风声呜咽、兽类悲鸣的原始乐器…其单一、可控、易于标准化、且能承载“神谕”的特性…将成为禁锢灵魂之声的完美刑具!
她的目光,如同搜寻私藏情感的秃鹫,扫过沟壑边缘一处背风的断崖——那里,一个负责清理尸体的老奴隶,在无人注意的黄昏,曾对着晚风发出过一声悠长、不成调的叹息。这微弱的、未被权力定义的灵魂之声,在草叶眼中,是必须被规范、被引导、被赋予“神性”的原始能量。
“礼埙。”草叶的声音如同寒泉滴落坚冰,带着一种将灵魂引入特定轨道的冰冷感。她指向祭祀区边缘、靠近神权鼎、原本堆放祭祀用枯骨的空地。“此地!筑‘埙鉴台’!制‘神谕埙’!颁‘礼乐书’!凡唇舌喉音皆埙律定音即刻。”
命令如同寒风吹过死水,沟壑内连冶炼炉的轰鸣都仿佛被吸走了一丝热量。埙鉴台。神谕埙。埙律。又一个将灵魂之声纳入权力乐章的终极驯化。连石根掌心的权力坠饰都仿佛失去了重量。
“入‘埙吏’者…”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掌音”的幽深诱惑,“…司礼乐定音律代神谕享免役之权首执神埙。”
“司礼乐…定音律…免役权…首执神埙…”这些词语在永无休止的劳役和死亡阴影中投下诡异的诱饵。几位年迈、因身体衰弱而恐惧被投入熔炉的老祭司,一些对音调异常敏感(常能模仿鸟兽叫声)的奴隶或监工,甚至几个在战士营中因伤致残、前途黯淡的战士,眼中瞬间燃起一种混合着求生渴望和病态虔诚的火焰。在掌控声音特权和免除劳役的诱惑下,人群如同被笛声引诱的蛇,涌向那片即将被埙声统治的枯骨之地。
**埙鉴台的筑造:灵魂的熔炉**
* **台基的“骨鸣”(灵魂的奠基):** 选定的枯骨堆被强行平整。草叶的要求充满灵魂禁锢的隐喻。“垫…埙…基!铺…旧…祭…之…骨…及…哑…者…之…舌!埙台…立其上…永镇…野声!”
奴隶们麻木地将大量陈年祭祀遗骨(象征被献祭的灵魂)铺在冰冷的地面上!又将近期因“妄议神权”、“诅咒长老”或“传播异声”而被割下的舌头(或处决后割下的舌头)收集起来,如同祭祀的牺牲,铺撒在骨堆之上!那些暗红、干瘪、失去生机的器官与森白的枯骨混杂在一起,散发出死亡与失语的腐朽气息。一套由沟壑陶匠(在死亡监督下)紧急烧制的、统一规格、带有沟壑部落图腾纹饰(象征权力烙印)的陶埙被摆放在枯骨舌基上——这便是“埙鉴台”的核心刑具——**“神谕埙”**。埙旁矗立着一座小型的、用于焚烧特制香料(由药吏提供“安魂草”)的陶炉(“圣香炉”),炉内青烟袅袅。埙座上预留了大片空白。
* **“音权”的垄断(唯一的旋律):** 草叶下令,废止沟壑内外一切无意义的呼号、叹息、不成调的哼唱、模仿鸟兽的叫声!禁止任何未经埙吏允许的、有节奏或旋律的发声。
一个在矿坑深处推车的奴隶,因不堪重负,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这声音被巡视的“圣武士”捕捉到。
“野…声…乱…魂…之…源…禁。”草叶的声音毫无波澜。
他被拖到台前。埙吏(一位老祭司)上前,用粗糙的骨片塞入他口中,命令:“念…神…名…!”
奴隶因恐惧和骨片阻塞,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
“喉…音…不…纯…亵…渎…神…听!”埙吏宣判。命令模卫(由圣武士兼任)用烧红的细铁钎刺入奴隶的喉咙!奴隶发出凄厉变调的惨叫,声带瞬间被烧毁,只剩嘶哑的漏气声。
“此乃‘神音’!万…灵…唯…一…之…心…声!非埙吏…不得…妄发!私发…埙刑…锁喉!”绝对的声音垄断。灵魂的呼喊只允许通过权力的陶埙表达。
* **“埙吏”的司乐(灵魂的牧者):** 草叶从老祭司(熟悉祭祀吟唱)、少数能精准模仿特定音调的奴隶监工、以及性情阴郁、对声音异常敏感的残废战士中挑选出十五人,组成“埙吏”。赋予他们塑造灵魂之声的恐怖权柄。
* 身着特制的、灰白色、如同陈旧骨殖、散发着草药灰烬和霉味的麻布长袍“埙鉴衣”。头戴用风干鸟羽和细小枯骨编织成的羽冠(象征沟通天地)。
* 配备特制的骨哨(用于指挥)、骨质“音簿”(记录每日礼仪、曲调、违规者)、青铜“验音匕”(用于检查喉咙状态、必要时破坏声带)、青铜“锁喉钳”(用于钳住违规者喉咙执行埙刑)、以及用于执行“埙刑”的特制、带有内部倒刺的青铜喉箍(“刑埙”)。
* 拥有设计祭祀乐调(唯一合法旋律)、规定礼仪流程(何时吹奏何种调)、垄断埙的吹奏(只有埙吏能在正式场合吹奏)、训练“神音合唱团”(由挑选的奴隶组成,统一发出无意义哼鸣)、监听并举报“野声”的权力。拥有对任何“野声”、“私调”、“亵渎神音”行为当场宣判、执行“埙刑”的权力。
* 特权。固定十五枚“新神谕埙”(首批制作)。自身及直系亲族享有“免役牌”(免除一切劳役)。靠近圣香炉居住(感受“神息”)。对罚没的“异声”拥有优先处置权(割舌)。
**礼乐全书的锁链:情感的刑律**
当第一阵由老埙吏石喑(原老祭司)吹响的、低沉、幽咽、带着诡异颤音的“安魂调”在埙鉴台升起,当被挑选的“神音团”奴隶们在埙吏骨哨指挥下,发出整齐划一、毫无起伏、如同背景噪音的“呜——”声时,一场针对灵魂之声的绝对驯化开始了。草叶颁布的《陶埙礼乐全书》条文,被用烧红的骨针,深深刺刻在神谕埙冰冷光滑的陶壁上,字字渗着灵魂的汁液。
* **音律唯一:** 唯“埙吏”于“神谕埙”所奏之“神谕调”,方为真音。私发叹息、哼唱、模仿鸟兽、甚至哭泣哀嚎(除非特定礼仪允许)者…初犯掌嘴(剥夺随意发声能力)。再犯。施埙刑锁喉。
* **礼仪如铁:** 唯“埙吏”所定之“礼仪规程”,方为真礼。凡错漏步骤、表情不恭、动作失仪者…皆为“乱礼”。刑罚参照私发野声。
* **神音涤魂:** 每日晨昏、劳作间隙、祭祀之时,须聆听“神谕调”或参与“神音合唱”,以涤荡灵魂野性。抗拒者,视为灵魂污秽。处“净魂埙刑”(长期佩戴刑埙)。
* **埙吏通神:** “埙吏”所奏所定,即为神谕。不得质疑。不得抗拒。违者。视为亵渎神埙。处“哑魂”之刑(永久破坏声带)。
* **万籁归埙:** 凡非埙吏允准之声,皆为“野声”,须立即停止。持续野声即为重罪。
**埙刑的锁喉:**
埙吏灰白的身影如同飘荡的幽灵,他们的验音匕所到之处,任何未经许可的声音都被视为必须锁死的野性。
* **母亲的“摇篮”:** 深夜,埙吏石喑带队巡视奴隶窝棚区。灰白的埙鉴衣在月光下如同裹尸布。
一个窝棚深处,一个年轻母亲抱着生病啼哭不止的婴儿,下意识地哼起记忆中模糊的、不成调的摇篮曲。
“私…发…野…调…乱…魂…罪…”石喑冰冷宣判。埙卫上前,一把夺过婴儿。母亲惊恐尖叫。
“初犯…掌…嘴!”石喑下令。沉重的骨板狠狠抽在母亲脸上!牙齿崩落,鲜血直流。婴儿的啼哭在埙卫粗暴的摇晃下变成惊恐的抽噎。母亲被禁止再接触婴儿。
* **战士的“战嚎”:** 一个年轻战士在训练搏杀时,因同伴失手重击,痛极之下发出一声本能的、充满血性的战嚎。
“野…嚎…惊…扰…神…听…乱…礼!”石喑如同鬼魅般出现。
战士辩解:“痛…极…”
“痛…非…礼…野…嚎…即…罪!锁喉!”石喑不为所动,“初犯…戴…刑…埙…三…日!”青铜的“刑埙”——一个带有内部倒刺的喉箍——被强行套在战士脖子上,锁死!倒刺刺入皮肉,每一次吞咽、每一次试图发声都带来剧痛和鲜血。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 **“异声”的湮灭:** 一个负责喂养部落驯化鸟类的奴隶,长期与鸟雀相处,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十几种鸟鸣。他常在无人时,用这声音排解孤寂。
“多…种…野…声…惑…乱…人…心…罪…当…哑!”石喑宣判。
奴隶被拖到埙鉴台下。圣香炉的青烟缭绕。埙吏石喑手持烧红的青铜“验音匕”。
“净…魂…锁…声…”石喑命令。
埙卫撬开奴隶的嘴,石喑将滚烫的验音匕尖端,精准而冷酷地刺入奴隶的声带部位!
“滋啦——!”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奴隶眼球暴突,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极端痛苦的嘶鸣,随即彻底失声,只剩下漏风般的“嗬…嗬…”和身体剧烈的抽搐。他被丢弃在窝棚区边缘,成为活生生的警示。
* **“神音”的殉葬:** 埙鉴台举行首次大型“安魂祭”,要求所有沟壑成员肃立聆听埙吏石喑吹奏“安魂调”,并参与“神音合唱”。
仪式进行中,一个负责敲击节奏骨器的奴隶少年(属于“神音团”),因连日饥饿和疲惫,在单调的“呜——”声中,精神恍惚,眼前发黑,敲击骨器的动作慢了一拍,声音也微弱下去。
“乱…礼…亵…渎…神…听…逆…魂!”石根的声音如同闷雷,出现在埙鉴台。草叶的影子在圣香烟气中摇曳。
“罪…当…祭…埙…以…正…神…听!”石根宣判。
少年被剥光,拖到埙鉴台中央,跪在那堆铺着枯骨和舌头的台基上,正对着那排冰冷的神谕埙。埙吏石喑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特制的、带有尖锐吹口的骨哨。
两名埙卫上前,用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少年的脖子,迫使他张大嘴巴,露出喉咙!
石喑上前,将那根尖锐的骨哨吹口,对准少年的喉咙深处,用尽全力狠狠刺入!
“噗嗤!”骨哨穿透喉壁,鲜血瞬间从少年口中和脖子上的伤口喷涌而出!他连惨叫都发不出,身体剧烈地痉挛,眼睛因剧痛和窒息而翻白。
石喑对着那根插在少年喉咙里的骨哨,用力吹响!
“呜——!”一声极其怪异、扭曲、混合着骨哨震动、血液喷涌和气管破裂漏气声的“音符”从少年的喉咙里被强行挤压出来!这声音凄厉、恐怖,完全不是人声,更非神音,如同地狱恶鬼的哀嚎!
少年在极度痛苦中抽搐了几下,气绝身亡。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枯骨和神谕埙。
“逆…魂…者…喉…舌…已…净…化…为…埙…”石喑在音簿上冰冷记录。少年的尸体被丢弃在枯骨堆中,那根染血的骨哨被拔下,作为“法器”悬挂在埙鉴台边缘。
**埙纹的刺刻:永恒的哀歌**
埙吏灰白的身影如同笼罩沟壑的无声雾霭。幽咽的“安魂调”成为灵魂的麻醉剂。奴隶们连叹息都死死压抑在胸腔,眼神空洞麻木。战士们在训练时也沉默如铁,只有武器撞击的冰冷声响。沟壑彻底沦为一座巨大的、运行中的沉默陵墓。而神谕埙壁上那大片空白,在草叶的授意下,开始了最残酷的“永恒化”过程。
埙吏召集了沟壑所有幸存的、手最稳的骨刻师、陶工。在埙卫的死亡注视下,在刑埙倒刺滴落的血珠声中,草叶下达了神谕:
“刻…埙…纹…记…音…律…及…音…刑…凡…触…律…者…其…刑…皆…化…纹…永…镇…埙…壁…为…万…世…歌!”
匠奴们颤抖着,用最锋利的燧石片和青铜刻针,在冰冷光滑的陶埙壁上,开始刺刻纹饰。
他们刺刻出了籍纺台旋转的刑轮,旁边标注“籍律:怠工者,刑轮碾磨”;
刺刻出了窑鉴台倒扣的焚刑窑,标注“窑律:私燃者,焚身成灰”;
刺刻出了鼎鉴台沸腾的神权鼎和坠落的刑钩,标注“鼎律:渎神者,鼎烹全族”;
刺刻出了管鉴台巨大的浸刑瓮和铁栅盖,标注“管律:私水者,瓮浸全族”;
刺刻出了瓮鉴台巨大的封刑瓮和封泥,标注“瓮律:私市者,瓮封全族”;
刺刻出了模鉴台的人形刑模和浇铸的铜汁,标注“模律:私金者,模铸全族”;
刺刻出了埙鉴台刺入喉咙的骨哨和喷溅的鲜血,标注“埙律:野声者,骨哨锁喉”;
刺刻出了法鉴锤击碎头颅、司音埙刺穿耳膜、食鉴甑蒸煮活人、瓮鉴压碎肢体、范吏烙印面颊、律砖压断脊骨、战埙震破脏腑、药鉴毒毙、酵鉴腐刑…沟壑所有酷刑的象征图案和简要律条,都被冰冷而精准地刺刻在陶埙光滑的壁面上!
每一次刺刻,都伴随着细碎的摩擦声和匠奴因恐惧而粗重的喘息。埙纹如同蔓延的伤口般在埙壁上延伸,组合成一幅幅令人灵魂冻结的、象征绝对音律权力的死亡哀歌。这些神谕埙本身,就成了沟壑所有恐怖律法的礼乐化载体和永恒象征——**《陶埙礼乐全书》的实体化身**。
**禁恋的回响:月影与岩盾**
在这片被灰白埙吏和幽咽神音统治的死寂中,一丝微弱而真实的灵魂之声,如同石缝里挣扎的野草,悄然滋生。
月影,是神权鼎旁最年轻的祭司学徒。她有着清澈如泉的眼眸和一双天生对音律敏感的手。在埙吏石喑冷酷的教导下,她被迫学习那些死板的“神谕调”,手指按在冰冷的陶埙孔洞上,感受不到丝毫神性,只有权力的冰冷枷锁。每当她吹奏那压抑的“安魂调”,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童年时在山林间听到的风声、鸟鸣、溪流的叮咚…那些属于生命本身的、自由的声音。这让她吹出的调子,总在死板的框架下,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细微的颤抖和哀伤。这丝哀伤,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被另一个同样被禁锢的灵魂捕捉到了。
岩盾,是守卫埙鉴台的一名哑巴战士。他并非天生失语,而是在多年前一场为石根挡箭的血战中,被敌人投掷的石斧击中了喉咙,声带彻底损毁。他高大、沉默,如同一块饱经风霜的岩石,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狰狞伤疤,那是他忠诚的勋章,却也彻底隔绝了他与世界的言语交流。他被分配到埙鉴台,是因为他无法发出任何“野声”,是最安全的守卫。他唯一的慰藉,是偶尔在无人时,用手指轻轻抚摸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小的、粗糙的骨哨——那是他儿时父亲所赠。
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月影因吹奏时“心绪不宁”被石喑惩罚,独自留在埙鉴台清理那些刺刻着死亡纹路的神谕埙。冰冷的陶壁触手生寒,月光下那些刺刻的酷刑图腾仿佛在无声地蠕动哀嚎。巨大的疲惫和灵魂深处的窒息感让她难以呼吸。她拿起一只埙,无意识地、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孔洞,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如同地底的暗流,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她鬼使神差地将埙凑近唇边,没有按照任何神谕调,只是凭着心中那点模糊的记忆,模仿着山风掠过松林的呜咽…
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生涩和颤抖,却无比真实。是风的自由,是林的呼吸,是灵魂深处被囚禁已久的呐喊。它像一道微弱却纯净的光,刺破了埙鉴台死寂的黑暗。
守卫在台下的岩盾,身体猛地一震!这声音…不是冰冷的神谕调!它直直地撞入了他早已被血腥和沉默填满的心湖。他抬起头,望向台上月光下那个纤细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专注而哀伤的侧脸,她吹奏的姿势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虔诚。那呜咽的埙声,仿佛是他失语多年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他灵魂的回响!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枚小小的骨哨。
月影吹完最后一个颤抖的音符,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私发野调,埙律当诛!她惊恐地环顾四周,月光下只有冰冷的埙鉴台和枯骨台基。她捂住嘴,浑身颤抖,等待着埙卫的抓捕和石喑的酷刑。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寂静的月光流淌。她喘息着,慢慢放下手,目光无意间扫向台下。月光勾勒出岩盾沉默如山的身影。他站在那里,没有动作,没有表情,但月影却莫名地感觉到,那双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告发的意图,没有审判的冰冷,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带着一丝共鸣的…理解?
那一刻,无声的交流在月光下完成。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慰藉在月影心中升起。原来在这座灵魂的监狱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挣扎。那个沉默如石的战士,他听到了她灵魂的呜咽,并且…保持了沉默。
**月夜的合鸣:**
自那夜起,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月影发现,每当她被罚独自留在埙鉴台,岩盾总会默默守卫在离台稍远、月光能照见的角落。他沉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鼓励和安全。
一个更深、更静的月夜,月光如练。月影再次被留下清理。恐惧稍减,那渴望表达的暗流再次涌动。她拿起埙,犹豫再三,终于再次鼓起勇气,吹响了那属于山风的呜咽。这一次,声音依旧轻微,却少了几分颤抖,多了几分哀婉的流畅。
呜咽的埙声在寂静的月光下流淌。她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记忆中的山林。
突然,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骨哨声加入了进来!
“咻——咻咻——”
那声音短促、清亮,如同山涧跳跃的水滴,又如同夜鸟的低鸣。它完美地契合着月影埙声的节奏,填补了呜咽之间的空隙,形成一种奇异的、忧伤却又带着生机的合鸣!
月影猛地睁开眼!她看到台下月光中,岩盾正将一枚小小的骨哨凑在唇边,笨拙地、却无比专注地吹奏着。月光照亮了他粗糙的手指和专注的侧脸,那道伤疤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没有看她,只是沉浸在那久违的、用声音表达内心的瞬间。
月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喜悦、悲伤和恐惧的洪流淹没。她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灵魂共鸣的震撼。她深吸一口气,埙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流畅,更加哀婉,主动地迎合着那清亮的骨哨声。
呜咽的埙声与清亮的骨哨声,在冰冷的月光下交织缠绕。埙声如泣如诉,是灵魂的枷锁与挣扎;哨声如鸟如溪,是生命深处不灭的向往。它们时而低回,时而高亢,时而如风过松林,时而如雨打芭蕉。这声音如此微弱,却仿佛蕴含着足以撼动整个冰冷沟壑的力量。月光下,两个被禁锢的灵魂,通过这禁忌的音符,进行着无声却最深刻的对话。月影的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陶埙上。岩盾的眼神,在哨声的间隙望向月影,那道伤疤似乎也因情感的流动而变得不再狰狞。
**埙吏的毒耳:**
他们不知道的是,埙吏石喑,这个对声音有着病态敏感的老祭司,并未真正离开。他如同一个潜伏在阴影中的幽灵,藏匿在埙鉴台堆放枯骨的角落。月影第一次的呜咽就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一直在暗中窥伺,等待着更大的猎物。今夜这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合鸣,在他耳中不啻于最刺耳的叛逆和亵渎!这绝不是神音!这是野性的复苏!是灵魂的背叛!
当那合鸣达到一个忧伤而动人的小高潮时,石喑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猛地从枯骨堆后站起!他那张在月光下如同风干树皮的脸因狂怒而扭曲,灰白的埙鉴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
“野…声…合…鸣…亵…渎…神…埙…逆…天…之…罪!”石喑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夜枭的厉啸,瞬间撕裂了月夜的静谧。“锁…喉…!割…舌…!净…魂…!”
数名埙卫如同鬼影般从黑暗中扑出,直扑台上的月影和台下的岩盾!
岩盾的反应快如闪电!在石喑站起的瞬间,他眼中战士的本能已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将月影拉向自己身后,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挡在她面前。同时,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一把夺过月影手中的那只神谕埙,用力塞进自己胸前的皮甲里!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保护。
“不!”月影发出绝望的尖叫。
埙卫的青铜锁链已经甩出,缠向岩盾!岩盾怒吼着(尽管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挥舞着拳头格挡!他力大无穷,瞬间击倒了两名埙卫!但更多的埙卫扑了上来,锁链缠住了他的手臂和脖颈!
石喑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他亲自扑向被岩盾护在身后的月影!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冰冷的青铜“验音匕”,匕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毒光——那是涂了剧毒的!
“逆…魂…女…先…净…你…喉…舌!”石喑的毒匕直刺月影的咽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锁链缠住的岩盾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猛地扭转身躯,不顾锁链勒入皮肉的剧痛,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扑向月影的石喑!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石喑的毒匕,没有刺中月影,却因岩盾的冲撞,深深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岩盾自己暴露出来的脖颈侧面!
时间仿佛凝固了。
岩盾的身体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柄几乎完全没入自己脖颈的毒匕。剧毒瞬间发作!他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那道伤疤剧烈地抽搐着。他想回头再看一眼月影,却只发出“嗬…”的一声短促气音。大股大股浓黑发臭的血液从他脖颈的伤口和口中狂涌而出!他强壮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埙鉴台冰冷的枯骨基座上,激起一片骨灰。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石喑的方向,充满了无边的愤怒和…一丝解脱?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按在胸前皮甲里——那枚被他拼死保护的神谕埙所在的位置。
“岩——!”月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尖啸!她扑倒在岩盾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混合着岩盾脖颈喷溅出的、带着刺鼻腥甜毒味的黑血。冰冷的埙鉴台,被热血浸透。
石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看着自己沾满毒血的匕首和岩盾迅速变得青黑僵硬的尸体,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
**埙纹的终章:**
草叶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埙鉴台边缘,如同月下的死神。石根也紧随其后,腰间坠饰叮当作响。他们冷漠地看着岩盾的尸体和伏尸痛哭的月影。
石喑匍匐在地,声音因方才的惊魂未定而发颤:“大…祭…权…首…野…声…合…鸣…逆…魂…武…卫…岩…盾…护…逆…抗…刑…已…伏…诛…女…祭…月…影…当…处…埙…刑…净…魂…”
草叶的目光扫过岩盾胸前鼓起的皮甲,又扫过月影绝望哭泣的脸。她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逆…魂…者…血…已…净…神…埙…无…恙…女…祭…尚…有…用…处…”她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石喑身上,“…然…埙…律…未…严…致…有…此…乱…埙…吏…石…喑…失…察…当…受…刑…埙…三…日…以…儆…效…尤…”
石喑如遭雷击,面如死灰:“大…祭…我…”
埙卫已上前,将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青铜刑埙狠狠套在了石喑的脖子上!锁死!倒刺瞬间刺入皮肉,鲜血涌出!石喑痛苦地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漏风的“嗬嗬”声。
草叶转向月影,声音带着一种将灵魂彻底碾碎的冰冷:“月…影…执…此…埙…”她指向岩盾尸体胸前,“…日…夜…吹…奏…‘安…魂…调’…于…其…尸…旁…直…至…腐…朽…化…骨…此…乃…尔…赎…魂…之…祭…”
两名埙卫粗暴地将月影从岩盾的尸体上拖开。月影挣扎着,哭喊着,目光死死盯着岩盾胸前那被血浸透的鼓起处。一个埙卫粗暴地撕开岩盾胸前的皮甲,掏出了那枚被岩盾用生命保护的神谕埙。陶埙上沾满了岩盾温热的、带着毒腥的黑血,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和悲怆。埙卫将那染血的埙塞进月影颤抖的手中。
月影如同失去了魂魄,木然地握着那枚温热的、染血的埙,被埙卫拖到岩盾尸体旁跪下。她看着岩盾青黑的脸,那道伤疤在月光下凝固成永恒的沉默。她颤抖着,将染血的埙凑近唇边。冰冷的陶壁混合着爱人血液的温热和剧毒的腥甜,直冲鼻腔。
呜咽的“安魂调”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有山风的呜咽,不再有灵魂的悸动。它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哀恸。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她早已破碎的灵魂。埙声在死寂的月光下回荡,如同为逝去的爱人,也为她自己尚未死去的灵魂,唱响的永恒挽歌。
石根腰间那串象征权力的坠饰,在月光和埙声中微微晃动。那枚新添的、代表礼乐权力的微缩陶埙坠饰,上面似乎也沾染了一丝看不见的血色。他眉心的污秽黑痕,在岩盾青黑的尸体和月影绝望的埙声中,仿佛也变成了一枚无声的陶埙,吞噬着沟壑最后一丝人性的回响。草叶冰冷的目光扫过刺刻着所有酷刑图腾的神谕埙,扫过脖子上戴着刑埙、痛苦颤抖的石喑,最终落在如同行尸走肉般吹奏着安魂调的月影身上。
“…礼…乐…之…本…非…音…非…调…乃…血…泪…魂…魄…为…歌…”草叶的声音如同穿过枯骨的风,带着永恒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凡…入…此…埙…律…者…其…情…皆…为…歌…之…悲…纹。”
呜咽的埙声,是这冰冷沟壑里唯一还在流淌的、属于活物的声音,却也是最深沉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