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个绳结的末端,还残留着河畔胶泥的冰凉黏腻与新鲜泥土的微腥。沟壑深处,那堆棕红色的“神泥”在篝火微弱的热力边缘,如同沉睡的活物,缓慢地呼吸着地底深处的潮气。草叶如同着了魔,所有的心神都系在了那几件被她视若珍宝、小心放置在避风石板上的泥胎胚胎上——小碗、敞口罐、束颈壶、带盖小瓮。它们湿软的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初生的、脆弱不堪的梦境。
然而,这梦境在严寒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无力。沟壑内湿冷刺骨,篝火的热力根本无法穿透厚厚的岩壁。泥胎阴干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一日过去,胚胎表面仅仅结了一层薄薄的、易碎的硬壳,内里依旧湿软如初。草叶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触碰小碗的边缘——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碗沿最薄处,一道细小的裂纹赫然出现!
草叶的心猛地一沉!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和那细微的裂痕,如同冰水浇头。她立刻缩回手,再不敢触碰,只是死死盯着那道裂纹,眼中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失败…又要重蹈覆辙吗?攻城塔倾覆震动下的碎裂,难道要在阴干阶段再次上演?
她看向疤脸那边。疤脸用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正极其专注地对付着一大团粘土。他不懂什么碗罐,只执着于捏造一把巨大的泥斧胚胎。厚重的斧身,粗短的斧柄,用石刀刻画出简陋的刃口纹路。动作笨拙却充满力量。但即便是这厚实的泥斧胚胎,表面也仅仅是微干,内里依旧是湿软的泥芯。
“太…太慢了…”草叶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时间…时间!穴熊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部落的生机系于这些泥胎能否变成真正的陶器!没有陶器,无法安全煮盐,无法高效储水,无法熬煮草药…一切都无从谈起!
她焦躁地围着那几件泥胎踱步,如同困兽。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掌心的泥垢,感受着那份粘性与韧性。秦霄昏迷前关于“陶轮”的意念碎片,如同被这焦灼点燃的微弱火星,断断续续地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手…塑…难…均…形…易…裂…”
(手塑难均形,易裂…)
“…需…借…旋…转…之…力…”
(需借旋转之力…)
“…木…为…基…石…为…轴…”
(木为基,石为轴…)
“…泥…胚…置…于…轴…心…”
(泥胚置于轴心…)
“…手…引…泥…随…转…动…”
(手引泥随转动…)
“…离…心…之…力…匀…其…厚…薄…”
(离心之力匀其厚薄…)
“…快…速…成…形…且…规…整…”
(快速成形且规整…)
“…此…物…名…为…陶…轮…”
(此物名为陶轮…)
旋转?离心力?木基?石轴?陶轮?
这些词汇陌生而玄奥,但“旋转之力”、“匀其厚薄”、“快速成形”这几个关键点,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瞬间照亮了草叶心中的迷雾!原来泥土塑形,竟可以依靠旋转?!让泥胚自己“转”起来,在转动中被拉薄、塑匀?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更加狂热的行动!草叶猛地扑向角落,目光扫过堆积的杂物:攻城塔残骸劈下的木板、被穴熊石斧劈断的矛杆、磨制石器的边角料、甚至几块相对圆润的鹅卵石…
“石猴!鹿角!快来!”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灵感点燃的急切,“找一块最厚实、最平整的木板!要这么大!”她用手比划着直径约莫两步长的圆形(根据秦霄意念碎片中“木为基”的模糊尺寸)。
“再找一根最直、最硬的木棍!要这么长!两头削尖!”她比划着约莫半臂长的直棍。
“还有!找两块最硬、最圆滑的石头!拳头大小!”
命令再次带着草叶式的狂热和不容置疑。石猴和鹿角虽然依旧满心疑惑,但看着草叶眼中那如同篝火般燃烧的光芒,本能地选择服从。很快,一块相对平整厚实的木墩(用石斧费力砍削成近圆形),一根笔直坚韧的硬木棍(两端被鹿角用骨刀仔细削尖),以及两块大小相仿、被河水冲刷得极其圆润的黑色鹅卵石被找了出来。
沟壑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连疤脸也停下了手中的泥斧,独眼带着审视和好奇,看着草叶这古怪的举动。
草叶深吸一口气,回忆着秦霄意念中那模糊的结构:
1. **基座固定:** 她将那块厚实的圆形木墩放在篝火旁相对平坦的地面上,用力踩实。
2. **轴与轴承:** 她拿起其中一块圆滑的鹅卵石,放在木墩中心位置。然后,将削尖一端的硬木棍,小心翼翼地、垂直地立在这块鹅卵石上!尖锐的木棍尖端,稳稳地抵在光滑的石头凹面上(鹅卵石并非绝对平面,但圆滑的表面提供了微小的接触点)。
3. **顶石固定:** 接着,她拿起另一块鹅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硬木棍的顶端!同样用尖头抵住上方的鹅卵石光滑面!
4. **初步验证:** 草叶屏住呼吸,伸出沾满泥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动了一下顶端的鹅卵石——
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摩擦声响起!顶端的鹅卵石,竟然真的在下方木棍尖端的支撑下,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转动了起来!虽然转动得极其不稳,如同醉汉蹒跚,但确确实实是在旋转!
“转…转了!”石猴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
“神了!”鹿角也凑近,仅存的视力死死盯着那微微转动的石头。
沟壑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抽气声!两块石头,一根木棍,一块木板…这简单的组合,竟然让石头自己转了起来?!这简直是…神迹!
草叶的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喉咙!成了!最简陋的“轴承”结构!虽然粗糙,虽然不稳,但它证明了“旋转”是可行的!
“快!拿泥来!湿泥!揉好的!”草叶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石猴立刻递过一团揉炼好的、柔韧适中的棕红色粘土。草叶小心翼翼地将泥团拍在顶端那块正在缓慢转动的鹅卵石上,用手掌根部用力按压,使其牢牢粘附在石头表面,形成一个稳固的“泥座”。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另一小团揉好的粘土,小心翼翼地放在这个旋转“泥座”的中心。她伸出沾水的双手,拇指探入泥团中心,其余手指轻轻拢住泥团外壁。回忆着秦霄意念中“手引泥随转动”的模糊感觉,她尝试着,极其轻微地、用指尖的力量,引导着泥团随着下方鹅卵石那微弱不稳的旋转,开始…转动!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泥团在指尖的触碰下瞬间歪斜变形,差点从转动的石头上甩飞出去。
“稳住…稳住…”草叶喃喃自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放轻了指尖的力道,不再试图强行塑形,而是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般,仅仅用指腹感受着泥团在微弱离心力作用下的律动,尝试着去“跟随”那旋转的趋势。
一点…一点…泥团在指尖的轻拢慢捻下,开始顺从地、随着下方基座的旋转,缓缓地…改变了形状!它不再是一个静止的泥坨,而是如同有了生命般,在旋转中开始伸展、摊开、中心被拇指压出了一个浅浅的凹陷!
“啊!它在变!变薄了!”石猴指着那旋转的泥团边缘,声音充满了不可思议。在缓慢的旋转中,泥团外缘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极其微弱地向外拉扯,厚度似乎真的在趋向均匀!
草叶屏住呼吸,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指尖那微妙的触感上。泥土在旋转中流动、屈服、塑形的感觉,是如此神奇!她尝试着,用拇指轻轻下压泥团中心,同时其余手指微微向上提拉外壁——
一个极其粗糙、器壁歪斜、但确实呈现出“碗”的雏形的泥胚,就在这摇摇晃晃的旋转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诞生了!
虽然转速慢得如同蜗牛爬行(全靠草叶另一只手不时小心地拨动下方基座的鹅卵石提供动力),虽然成型的泥胚歪歪扭扭,远不如她之前手捏的规整,但那种泥土在旋转中被“驯服”、被“塑匀”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这不再是纯粹的、依靠手指力量的捏塑,而是…借助了旋转的天地之力!
“成了…陶轮…成了…”草叶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停下了拨动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旋转成型的、粗糙的泥碗胚胎从“轮盘”(顶端的鹅卵石)上取了下来。胚胎还很湿软,但器壁的厚度明显比手捏的更加均匀,底部中心那个被拇指压出的凹坑也圆润了许多。
她将这个由“旋转之力”诞生的第一个泥胎胚胎,无比郑重地放在篝火旁,与之前手捏的那些胚胎放在一起。对比是如此鲜明:手捏的胚胎,带着明显的手指印痕和厚薄不均的瑕疵;而这个旋转成型的胚胎,虽然同样粗糙,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由旋转赋予的流畅与潜在的规整感。
“草叶姐…这…这转盘…”石猴看着那简陋的“陶轮”装置,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渴望,“让我…让我也试试?”
草叶点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让开位置。
石猴学着草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团粘土拍在旋转的顶石上,再放上一小团泥,笨拙地伸出双手…第一次,泥团飞了出去…第二次,勉强稳住…第三次…一个歪斜但基本成型的敞口小罐胚胎,在石猴惊喜的低呼中,缓缓在旋转中诞生!
鹿角、甚至几个好奇的妇女,也按捺不住,在草叶的指导下,轮流尝试着这神奇的“旋转塑形”。沟壑内,那简陋的陶轮成了最吸引人的存在。虽然每一次拨动提供的动力微弱,转速缓慢且不稳定,每一次塑形都伴随着失败和歪斜,但那种泥土在旋转中被赋予新生的奇妙感觉,点燃了所有人眼中久违的好奇与创造的微光。
疤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草叶专注地指导他人,看着那在缓慢旋转中逐渐成型的泥胚,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柄用蛮力捏制的、厚重却毫无灵性的泥斧胚胎。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捏紧了泥斧,指关节微微发白。最终,他一声不吭,将那泥斧胚胎用力摔在脚下的泥土里,转身走开,背影在篝火的跳跃下显得有些落寞。
草叶没有注意到疤脸的离开。她看着石板上并排放置的泥胎胚胎:手捏的,带着原始的印记;轮制的,蕴藏着旋转的韵律。她再望向沟壑最深处,秦霄沉睡的方向。
“执火者大人…”她低声呢喃,指尖还残留着泥土旋转的奇妙触感,“您看到了吗?旋转的力量…我们找到了…泥胚…会转起来了…”
而在篝火光芒无法完全照亮的阴影里,秦霄眉心那道细微的裂缝,在弥漫的泥土气息和那微弱、持续的陶轮摩擦声中,仿佛极其微弱地…**又扩张了一丝**。沉睡的意识深处,那被冰封的关于“轮轴与离心”的物理法则,正随着第一件旋转泥胚的诞生,悄然加速着解冻的进程。冰封的记忆长河,裂开的缝隙深处,传来了更加清晰的、如同陶轮转动般的、细微而规律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