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坊市东街,新开了一家小小的药铺,名唤“当归堂”。
铺子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味。柜台上,一只翠绿的草编蚂蚱静静地趴在一个小竹篮里,篮子中盛着几颗红彤彤的野山楂。
掌柜的是个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眉眼温和,笑容干净。他正低着头,用修长的手指仔细地分拣着簸箕里刚晒干的“宁神花”,动作不疾不徐。偶尔有客人进来,他便抬起头,温声询问需求,解答耐心,推荐的草药也总是价格公道、品质实在。坊间都传,这位“林掌柜”虽然年轻,但于草木一道上颇有见地,尤其擅长处理一些冷僻药材的根须杂质。
“林掌柜,上次你配的‘清心散’真管用!我家那小子练功躁得很,用了两剂就静下来了!”一个常来的老主顾笑呵呵地放下灵石。
“有效便好。”青衫掌柜温和一笑,将包好的药递过去,“李伯,这是新到的‘三叶凝露草’晨露,纯净得很,给您包了一小瓶,回去兑水给翠羽雀饮些,羽毛会更亮。”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林掌柜你太客气了!”李伯惊喜地接过小玉瓶,连连道谢。
送走李伯,掌柜的低头继续分拣药草。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侧脸上,温润平和。没人注意到,他分拣药草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早已消失的、属于枯槁躯体的僵硬感。也没人看到,当他目光扫过柜台角落那只草蚂蚱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深渊回望般的复杂。
“玲珑师姐说今日执法堂有要事,会晚些过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清元剑宗的一个外门小弟子,常来给赵玲珑跑腿传话。
“知道了,多谢。”掌柜的抬起头,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新做的茯苓糕在里间蒸着,你拿些回去分给师兄弟们吧。”
“谢谢林风师兄!”小弟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林风”……掌柜的垂眸,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宁神花的花瓣。这个名字,如今听着,竟有些恍如隔世。
日头西斜,坊市喧嚣渐歇。
当归堂的门被轻轻推开。来人一身简洁的青色常服,不再是执法队的劲装,眉宇间却依旧带着一丝洗练过的英气,正是赵玲珑。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回来了?”掌柜的(历锋)放下手中的药杵,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动作间,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熟稔。
“嗯。”赵玲珑应了一声,目光在铺子里扫了一圈,落在柜台那只草蚂蚱上,眼神柔和了一瞬。她走到柜台后,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开始擦拭本就纤尘不染的柜台,动作利落。“今日可还顺利?葛三那伙人没再来东市收‘平安钱’吧?”
“没有。”历锋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盅冒着热气的灵鸡汤。他盛了一碗,放在她手边。“有你在,他们不敢。”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
赵玲珑擦拭的动作顿了顿,没接话,耳根却微微泛红。她端起鸡汤小口喝着。自从……自从那个“作者”把他们“重置”回巅峰,又丢下那句看心情的“好好在一起”后,一切都变得……诡异又顺理成章。
历锋没有回血蟒滩做他的“幽冥老魔”。他褪去了所有伪装,以“历锋”的本名,却用着“林风”的容貌(这次是真的脸,不是画皮),在雾隐坊市开了这家“当归堂”。他体内力量仍在,虫巢、鬼气、血爪新娘都蛰伏着,但那股驱使他不择手段活下去的“毒蛇意志”,仿佛真的随着那次“重置”而沉寂了,或者说……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格式化”了。他依旧敏锐,依旧能洞悉人心,却不再用于算计和掠夺。如今,这份敏锐用来分辨药材品质、体察客人需求,竟是……意外的合适。
赵玲珑也辞去了执法队的职务。她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穿上那身代表“规则”的青衣,尤其是在经历了背弃、被背弃、以及最终看清“规则”之上的“规则”之后。但她骨子里的刚直和守护欲并未消失。她成了雾隐坊市一个“多管闲事”的散修,谁家店铺被泼皮骚扰,哪条暗巷有不平事,总能看到她青色的身影和那柄未曾真正归鞘的剑。坊间对她的称呼,也从“赵执法”变成了带着敬意的“玲珑姑娘”。她依旧住在那个小院,只是旁边紧挨着“当归堂”的后门。
“今日去后山,看到那窝翠羽雀又添了新丁。”赵玲珑放下碗,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毛茸茸的,挤在一起,叫得可欢。”
“是吗?”历锋拿起药杵,继续研磨一种坚硬的根茎,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他侧头看了她一眼,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改日带些新鲜的‘三叶凝露草’晨露去喂喂?”
“好。”赵玲珑点头,拿起布巾继续擦拭。两人之间一时无话,只有药杵研磨的咚咚声,和布巾擦过木柜的沙沙声。一种奇异的、安宁的默契在小小的药铺里流淌。
没有轰轰烈烈的表白。
没有撕心裂肺的过往清算。
甚至很少提起那个将他们玩弄于股掌的“作者”和所谓的“故事”。
有的只是:
他清晨熬好的、温度刚好的灵米粥。
她采药归来时,顺手带回的、带着露水的野果。
他默默替她挡掉那些不怀好意的探究目光。
她在有人质疑“当归堂”药材来历时,冷冷一个眼神让对方噤若寒蝉。
他深夜研读药典时,她在一旁安静地擦拭她的剑。
她在院中练剑时,他坐在廊下分拣草药,偶尔抬头,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道青色的剑光。
他们之间,横亘着欺骗、利用、背叛、牺牲、养鬼、域外天魔、以及被“书写”的命运……这些任何一样都足以让寻常爱侣万劫不复的过往。但在经历了彻底的崩毁与荒诞的“重置”后,这些沉重的东西,似乎被一种更强大、更不讲理的力量……暂时按下了。
剩下的,是两个伤痕累累、看透了世界荒诞本质的灵魂,笨拙地、试探地,在废墟上搭建一个仅容彼此的小窝。一个药铺,一个院子,一碗热汤,一个关于翠羽雀的话题。
“喂,”赵玲珑擦完柜台,走到历锋身边,看着他研磨药粉。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碰他的手,而是……极其快速地、带着点恶作剧般,用指尖沾了一点他刚磨好的、淡黄色的药粉,轻轻抹在了他挺直的鼻尖上。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她剑修的底子。
历锋研磨的动作猛地一停!
他缓缓转过头,鼻尖一点淡黄,配上他那张温润俊朗却习惯性没什么表情的脸,显得有些……滑稽。
深潭般的眼眸看向赵玲珑,里面没有冰冷,没有算计,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幼稚举动弄懵了的愕然。
赵玲珑看着他鼻尖的淡黄,再看看他那双难得显出呆愣的眼睛,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越,如同碎玉落盘,是她许久未曾有过的、毫无阴霾的笑意。
历锋看着她笑弯的眼,看着她脸上久违的、纯粹的光彩。他眼底那丝愕然慢慢化开,最终,嘴角也极其缓慢地、生涩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不是林风那种完美的温煦,也不是历锋那种冰冷的嘲讽,而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带着点无奈和纵容的……真实笑意。
他抬起手,没有去擦鼻尖的药粉,反而用沾着药粉的手指,也飞快地在赵玲珑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一点淡黄,落在她眉心。
赵玲珑的笑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两人鼻尖一点黄,额头一点黄,面面相觑。
药铺里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更清亮的笑声从赵玲珑口中溢出,连带着历锋那生涩的笑意也加深了几分。
阳光暖暖地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药粉尘埃,照亮了柜台角落那只安静的草编蚂蚱,也照亮了两人脸上那点幼稚的淡黄,和眼底深处,劫后余生、荒诞离奇却又无比真实的……
当归。
(至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作者”?此刻大概正捧着茶杯,看着这一幕,露出老父亲般慈(wei)祥(suo)的微笑,深藏功与名吧。哦,或许他指间的茶杯上,还印着一个微不可查的、带着戏谑笑意的爪印?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