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坊市的晨曦,带着灵植园特有的清新水汽和丹药房飘散的草木醇香。白墙青瓦的店铺次第开张,伙计们洒扫门庭的“沙沙”声,修士们平和交谈的低语,法器铺开炉时隐约的金铁嗡鸣,交织成一片秩序井然的背景音。巡逻的坊市护卫步履沉稳,目光扫过街道,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威慑力。
一条专供散修租赁的僻静石巷深处,最不起眼的一间低矮石屋。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床、一桌、一蒲团。窗户紧闭,只留一丝缝隙透入微光。
历锋盘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深渊纯黑的骨甲早已在毒幻蝶的幻化下,化作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包裹着一具枯槁、毫无生气的老农躯体。他低垂着头颅,如同真正的老者在假寐,浑浊的眼眸半阖着,没有任何光彩。
然而,在他看似沉寂的躯壳之内,冰冷的神魂却在如同最精密的冰晶般高速运转。
感知!
意念如同无形的探针,刺入这具突破至练气八层的僵尸之躯最细微的角落。每一寸覆盖着深渊纯黑骨甲的肌肉纤维,每一块强化到极致的骨骼关节,每一缕在冰冷经络中流淌的精纯尸煞…
驱动!
意念下达最细微的指令:指尖微微蜷缩一分,脚踝关节以最微小的角度转动一丝,胸腔模拟一次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起伏…
迟滞!
那感觉清晰无比,如同隔着厚重冰冷的玄冰在操控提线木偶。意念之火已然点燃,指令清晰下达,但那具强大到足以撕裂精钢的“石躯”,其反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涩与延迟。每一次驱动,都仿佛有无形的、源自天地本身的磨蚀之力,在神魂与尸躯的连接处悄然作用。神魂的本源,如同被极细的砂纸缓慢而坚定地打磨,损耗着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东西”。
这种损耗,在练气七层时便已存在,只是微乎其微,被更迫切的生存压力所掩盖。如今突破八层,尸躯更强,这层隔绝生死的“玄冰”也随之加厚,那迟滞与损耗感便如同冰层下的裂痕,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出来。
活魂驭死躯,天地不容!
冰冷的结论,如同淬毒的冰锥,刺入历锋绝对理智的核心。无关恐惧,只有一种源于生存本能的、最深沉的寒意。他能清晰地推演:若放任此状,随着尸躯不断变强,这迟滞会越来越明显,这损耗会越积越多。终有一日,神魂之火会被这沉重的死躯彻底拖垮、磨灭,或者…被这死躯本身蕴含的、源自深渊的纯粹死亡意志所同化、吞噬!那时,他将不再是历锋,只是一具拥有强大力量、却只剩下僵尸本能的恐怖行尸!
《饲鬼秘要》鬼新娘的怨气淬炼神魂,如同淬炼一块顽铁,使其更坚韧、更能承受阴邪侵蚀,确曾延缓了僵尸本能对意识的同化。但此法已臻极限!怨气淬魂,本质上是以毒攻毒,如同在神魂之外覆盖一层冰冷的铠甲。这层铠甲能抵御外邪(僵尸本能侵蚀),却无法解决神魂驱动死躯时,源自天地规则本身的、最根本的排斥与磨损!这磨损,发生在驱动指令穿透“铠甲”、触及“死躯”的那一瞬间,是规则层面的消磨!
毒幻蝶蜷缩在石屋角落的阴影里,破碎的蝶翼在历锋那滴精纯僵尸精血的滋养下,已经弥合了大半,七彩光晕流转,气息平稳了许多。它破碎的复眼偶尔开阖,感知着主人那如同亘古寒冰般沉寂却又蕴含着恐怖风暴的气息,传递着依赖与顺服。它的神魂创伤在精血滋养下缓慢恢复,但这恢复是“量”的补充,而非“质”的改变,无法解决历锋的根本困境。
历锋浑浊的眼眸微微抬起一线,透过窗户缝隙,望向坊市街道。
街角,一面由清元剑宗执事堂发布的巨大告示玉璧前,围拢着不少修士。玉璧上青光流转,投射出几幅由剑气勾勒出的、充满肃杀之气的影像:
一片狼藉、残留着巨大琉璃坑洞和塌陷痕迹的沼泽战场。
几片放大后显得狰狞无比、边缘带着锯齿口器的暗红色虫尸甲壳碎片。
一个巨大、边缘光滑的蛛腿状孔洞痕迹特写。
一行凌厉的剑气大字悬于影像之上:“清元剑宗悬赏缉凶!邪修尸傀师,擅控尸蛊,穷凶极恶!凡提供有效线索者,赏中品灵石百块!擒杀或生擒者,赏上品灵石十块,入外门执事堂!包庇者,同罪论处!”
告示前议论纷纷:
“嘶…看这战场痕迹,好生惨烈!叶师兄竟陨落在此等邪魔之手!”
“尸傀师?还养了这么凶的蛊虫?怪不得能在内层兴风作浪!”
“百块中品灵石!十块上品!清元剑宗这次是真下血本了!”
“悬赏是高,可这等凶人,岂是好相与的?没看告示说其‘老辣阴毒’?我看啊,还是等宗门长老亲自出手吧。”
“没错,这等凶险,不是我们这些散修能掺和的。安心赚咱们的灵石才是正理。”
历锋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剑气勾勒出的“罪证”,纯黑无光的眼眸深处毫无波澜。清元剑宗的判断,正沿着他精心布置的误导方向前行。尸傀师?控蛊邪修?很好。他们越是在翠微山脉深处掘地三尺,越是想不到那“凶人”早已蛰伏在他们视为安全后方的坊市底层。
然而,这暂时的安全,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危机——神魂的磨损,如同悬顶之剑。
冰冷的意志收回,重新沉入体内。坊市外界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像毒蛇蛰伏于洞中,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用最冰冷的耐心,等待和寻找那一丝可能存在的、解决神魂磨损的契机。
鬼道淬魂已至尽头。天地不容的活僵尸,想要在这条禁忌之路上继续走下去,必须找到新的、能对抗这天地规则排斥的“桥梁”或“缓冲”。
这契机,或许隐藏在坊市某个阴暗角落的禁忌交易中,或许尘封在某本无人问津的古老残卷里,又或许…需要他用更深的代价,去换取更邪异的法门。
深渊般的沉寂,笼罩着这间简陋的石屋。枯槁的老农外表下,是不断感知着自身缓慢“死亡”的冰冷灵魂。雾隐坊市的和煦晨光,照不进这石屋最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