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京中,蒋丞相因腿废了的缘故本就不受皇帝器重。
德高望重的老臣里,原有几个看不惯李家做派的,屡屡来找蒋瑾晔想要联合丞相大人杀杀李家的气焰威风。
杨戎莫名其妙身死异乡,十万大军英魂不安。
彻查此事,没准能将朝廷翻个天。
清流和寒门蠢蠢欲动,素日与李家不对付的老臣们日日上蒋丞相的门,想要劝他合力一搏。
但蒋瑾晔的一句勿扰英灵,无疑让朝臣们认为:素日意气风发的蒋易知,自从失去双腿后再也萎靡不振,不堪大用了。
熙熙攘攘的丞相府,常往来的人里,也只有江远枫这样的少年玩伴了。
他——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宋婉眉眼间荡漾着温柔,手情不自禁抚上了他如玉的脸庞。
“有我陪着你,大人不是一个人。”
蒋瑾晔缓缓抬眸,眼睛里含着一种复杂万分的情绪。“谢谢你来到我身边——阿婉。”
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宋婉有些失神,而他那如琥珀曜石的眼眸更是能让人沉溺。
他方才说的这句话——仿佛别有深意。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
宋婉脑中恍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然后很快便自我否决了这个可能性。
她咧着嘴笑了两声,“嗨呀,有一点点肉麻了,大人,是因为你本身就有这么好。“
”你,这么好。“宋婉生怕不够真诚,特意望着他的眼睛,着重重复了一句。
蒋瑾晔瞧着她直勾勾望着自己的那双眼,心神荡漾。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澄净无暇,流光百转,赤热又真诚,温度堪比天边的红日,照耀了他冰冷又凉薄的一颗心。
是他有那么好么?
他出身于世家,有旁人羡慕不来的出身,但这也成为了他走向更高处的桎梏。
什么是走向更高处?
蒋瑾晔也曾疑惑,以为要封侯拜相,成为世人眼中遥不可及的存在,所以他循规蹈矩地接受家族宗室的刻板教导,学习礼法规制。
但在跟着家族宗亲作为中央巡抚下至地方进行民生巡察时,他发现仍然有好多人吃不饱、穿不暖。
雪花白银哗哗从国库中往外支出,算其数目的千分之一,可有真正流入百姓的手中?
泱泱国土,何其宽广,可有多少是真正属于寻常百姓的?
在皇室登记的账簿上,万亩良田,八千亩归权贵宗族,剩下两千亩,可有真正做到耕者有其田?
后来蒋瑾晔真正到地方做了农事访查,才知道,那册子上登记的八千亩,实打实是宗族世家的资产,但剩下的两千亩,还未必就是属于百姓的两千亩。
为权贵耕地的是百姓,剩下两千亩可能因为一个政策变化,就随时被划到了世家名下。
耕种的永远是普通人,受益的,往往是官僚权贵。
所以他才有了推行清算田亩、考成百官的想法,也正这样的实政推行,动了不少人的家业根基,甚至连乌纱帽也不一定能保住,让他在朝中树敌无数。
后来他去边关,筑边防,安百姓,却仍然看到军饷被贪墨,朝廷喂不饱将士的宝马。
凭什么为国家舍生忘死的将士却成了朝堂党争下的牺牲品?
凭什么城墙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庆国百姓不受大庆律法的保护?却可以被当成活人靶子推来推去?
如果走向更高处,是为了吃百姓的肉,啖百姓的血,让他们骨头都剩不下,只能从异乡追回一捧黄土聊寄哀思。
这样的高处,他宁可不要。
从失去双腿的那一年,他知道了何为树大招风,何为韬光养晦。
但江远枫说,易知沉稳了,但总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
直到三年前的那天,眼见着长公主死而复生,他以为她身上是修习了某种内功秘法,所以步步接近。
远枫说,易知你的腿是好了,只是余毒未清,身法还在,内力却不比当年,可要收着用哦。
他渴望回到最健康的时期!只有更长的命,才容许他下一盘棋,布一个局。
却从未想到过,世人口诛笔伐的云柔公主,看着荒诞不经,实际比谁都用心。
他看着她一次一次坚持查李家旧案,见着她为了一封西域内土往来的旧信千里奔袭,也见她为了一本户部的烂账蛰伏三月、身涉险境——
他便主动成为她的客卿,甘愿做她名义上的裙下臣——
她手持一酒杯透过窗棂看月亮,笑问轮椅上的他,大人可会委屈?世人眼中高高在上不可染指的蒋丞相,竟然和我这样名声的女子相提并论?
他知道的,自己从来都是心甘情愿,也早早将一颗真心交付给她。
可没想到这样,竟还是让她出了事。
临湖居的溺水,发烧,昏迷——
他生怕等她醒来,就不是她了——
毕竟,那次从河里捞上来,眼见着肉体凡胎由死复生,才有了如太阳般夺目耀眼的她。
真好,她就在身边。
蒋瑾晔眯了眸子,嘴角不自觉扬起,心里没理由的安心。
“快来吃呀大人!好好吃!”那人一声清脆欢快的呼喊,让他一颗冷冰冰的心盈满了温柔,这才是在人间。
她此刻吹着烫嘴的馄饨,然后急吼吼地塞进嘴里,又被烫得龇牙咧嘴的模样,让他有一种冲动。
就这样与世隔绝和她过日子,好像也挺好。
不在世人的眼皮底下受批判,快活似神仙。
转瞬,一抹俏丽的身影便到了跟前。
“尝尝~~~”她举着勺子,勺子上托了一只莹白剔透的馄饨,冒着滚滚富有生机的热意。
“好。”蒋瑾晔望着她,将那只馄饨一口吃下。
在刘婆婆家里借住,宋婉和蒋瑾晔不好意思不做事。
每天,宋婉会帮着刘婆婆一起带小孙子,蒋瑾晔会到山里帮刘婆婆采摘她够不到的药材。
这样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让宋婉有种感觉:不想回去做公主殿下了,只想好好做大人的心尖宠。
在这避世的山谷,没有宫规,没有眼线,只有一对假扮夫妻的神仙眷侣。
“阿奶,昨日我看到哥哥和姐姐在门背后,哥哥把姐姐按在门板上,他们是在干什么呀?”六六今年才六岁,正是懵懂好奇心重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