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鼎福居请安回来,叶绯霜就换了一件海棠红的窄袖袄裙,头发也拆了,只用红绳编成一根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身后。
她真的很随性,陈宴想。
看见叶绯霜准备的六礼,陈宴失笑,问:“五姑娘是不是还准备行个拜师礼?”
“这个就算了吧。”叶绯霜说,“要是搞得太正式,我怕陈公子教着教着后悔了,到时候想甩我这个徒弟也甩不掉了。”
小桃端了茶水进来,叶绯霜立刻接过来:“拜师礼就不行了,但是拜师茶还是要为陈公子奉一盏的。”
她脸上不施粉黛,透露出少女健康红润的色泽。笑起来时和这夏日光景相称,特别有生命力。
叶绯霜喜滋滋地把茶递给陈宴。
陈宴从小养尊处优,讲究得厉害,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他最喜欢穿的衣服是流云锦,最喜欢用的香是雪中春信,最喜欢喝的酒是千日春,最喜欢吃的茶是君山银针。
其实陈宴还有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小癖好,他喜食甜食。
前世,叶绯霜学习了无数种甜口点心的做法,就是为了让陈宴吃得好。
所以,叶绯霜“投其所好”,特意命小桃煮了一壶苦丁茶,加了双倍茶叶。
喜甜的陈宴喝一口苦到升天的苦丁茶应该会很生气吧。
他一气,说不定这所谓的师徒情分就能夭折了。
叶绯霜殷勤无比地给陈宴奉茶,没有看到向她疯狂使眼色的小桃。
倒是被陈宴注意到了,小桃立刻垂下脑袋。
陈宴微微扬了扬眉梢,她和她的侍女在玩什么小把戏?
“以后就劳烦陈公子了。”叶绯霜恭恭敬敬地说,“还希望陈公子不要嫌我愚钝。”
这应该是和她见面以来,她对自己露出的最好的脸色。
没有疏离、没有不喜,而是笑得明朗又漂亮。
黝黑明亮的眼睛里写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
陈宴在叶绯霜炙热的目光中,慢慢饮下这杯拜师茶。
茶水醇厚清甜,不过泡茶之人的技法不太好,茶水有些泡过了,但上好的茶叶本身弥补了这点瑕疵。
是他最喜欢的君山银针。
他的未婚妻、他的学生……在投他所好。
怪不得那小丫鬟向她使眼色,想来是想说自己把差事办好了让她放心。
她对他确实用心了,难怪会那么期待地看着他。
想到这里,陈宴愈发的心情愉悦,慢慢饮尽了这杯茶。
叶绯霜的笑容凝固了,她觉得不对。
陈宴放下茶杯,声音被茶水浸润,愈发清雅:“原来五姑娘连我爱喝君山银针都知道。”
他的一些喜好不是秘密,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他高兴的是她愿意为他花这份心。
叶绯霜:“……”
苦丁茶怎么会变成君山银针?
“茶很好。”陈宴自认为应当满足她的期待,给予了高度赞扬,“是我来荥阳后喝的最美味的一盏茶,五姑娘费心了。”
叶绯霜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陈公子误会了,不是我准备的,应该是我娘的安排。”
陈晏知道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于是也没拆穿。
反正他已经明白她的心意了。
“以后便有了师徒之名,五姑娘可称我一声先生。”
这个世界上,除了亲缘关系之外,没有血缘而最亲密的关系只有两个:一是夫妻,一是师徒。
想到和她把这两样关系都占了,陈宴心中升起一股欢愉。
叶绯霜却心中复杂。
本以为他说要教她习字是心血来潮,没想到他真的愿意让自己叫出这声“先生”。
前世连皇子师都不做的人,正儿八经地要给她当先生。
叶绯霜并没有叫这声“先生”,反正陈宴也教不了她多久。
她这辈子不想和陈宴扯上任何关系,夫妻不想做,师徒也不想做。
要不是为了安靳氏的心,她一开始就不会接受陈宴这个提议。
叶绯霜走到自己的书桌后边坐下,直入主题:“陈公子,我们从哪里开始。”
陈宴把一本千字文摊开放在叶绯霜面前:“你先读一遍,我看看你能认识多少字。”
上一世的叶绯霜虽然没上过私学,但成为他的外室后,她偷偷念了书,不让自己当文盲。
虽然自己一个人念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基本的识文断字还是可以的,这本千字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不过叶绯霜记得自己现在该有的文盲人设,朗声读了起来。
一本这么基础的千字文被叶绯霜念得磕磕绊绊、错误百出,陈宴眼角都跳了跳。
看来她识的字是真的不多,能念对的那些字都是给他写的那几首诗里的。
陈宴估计,她仅限于认识那些字、能念对而已,字的意思她都未必知道。
陈宴长指敲了敲桌子,打断了她满口荒唐的朗读:“五姑娘,‘分与天下无眠人,尽解心头别离恨’,你可知这句诗的意思?”
“什么五面人?”叶绯霜牢牢践行着文盲人设,“人不是只有一张脸吗?谁有五张脸?”
“这是五姑娘给我默写的那几首诗里的一句。”
“我听出来了。”叶绯霜点头,“不过让我背诗的那个人没告诉我谁是五面人。我只听说过猫有九条命,人还有五张脸呢?哇,那怪不得有些人不要脸呢,原来不要了一张还有四张。”
叶绯霜畅所欲言。
她知道陈宴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前世,陈宴主持过一场殿试。听说有几位贡生恃才傲物,发表了许多离经叛道的言论,陈宴以一敌众,引经据典,足足辩了三个多时辰,把那几个贡生辩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再也没了那股子目空一切的傲气。
他有一套他所谓的“君子之论”,最受不了别人在正式的场合胡说八道,他会认为那是对学问的不尊重。
现在在上课,就是正式场合。
叶绯霜听见陈宴的呼吸略微重了几分,他应该在努力克制,不要对她这块朽木破口大骂。
不要忍了,骂吧,批评吧,走吧!她天资愚钝,无可救药,不要妄图雕琢一块儿朽木!
他们的师徒情分可以结束了!
叶绯霜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七”时,陈宴拂袖转身。
叶绯霜满意地靠近椅子里,准备下课。
谁知陈宴并没有走,他只是回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把有些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再转过身来时,他脸上又带了笑,依然是那个温润文雅的翩翩佳公子。
“是我着急了,不该问五姑娘这些。”陈宴温和地说,“以后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教五姑娘,我们先学字意、词意,以后再学诗意,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学习。”
叶绯霜刚合起来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一世的陈宴……
好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