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开源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
宋黎民站在河堤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斑驳的油漆。十三年了,这栏杆上的蓝漆如今已经褪色剥落,就像他在这里度过的岁月,渐渐远去。
晚风裹挟着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再是当年那股刺鼻的腐臭味,而是带着水草清香的湿润空气。宋黎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味道永远记住。河南岸的市民活动中心人声鼎沸,广场舞的音乐声、孩子们的嬉笑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交织在一起。他眯起眼睛,看到几个白发老人正在健身器材上活动筋骨,那器材的摆放位置也是十多年前在会议室里和城市规划局的刘洪波一起敲定的。如今老刘早已退休。
一个穿橙色马甲的老人头拎着扫帚从他身边经过。
“老大爷,干多少年了?这个活累不?”他忍不住叫住了问。
“哎呀!这活,我少说干了十年!”白发老者骄傲的举起巴掌翻了翻,“不累!当锻炼身体了!我家世代就在这河边住,我爷爷是把船的,我大也是!走到我这,不让开船了,我在这儿扫地,也算守在这儿!”
“扫这儿的卫生。一月能开多少钱?”
“一月能开八百,但有时开,有时不开。”老人的目光里透露着质朴和老实,又黑又脏的手挠挠头。
宋黎民心里一紧,胸中窜出一阵难以压制的火苗:“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拖欠你们的工资,放心吧,这事儿,以后有人会管的。”
“哎,政府给我们这种人找了活干,就不错了,政府有政府的难处,盖这房,建那楼,操的心多,跟经营一个家一样,总有顾不上腚的时候,我心不贪,只要有口饭吃,先紧着有贡献的人发钱我没意见。”
宋黎民望着眼前的老人,喉头一酸。老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他眼前晃动,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河泥,像极了当年在工地上那些清淤的老河工。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亲自去过环卫站了,唯一的印象是听汇报,看报表上\"临时工工资已足额发放\"几个字。
晚风突然变得刺骨起来。宋黎民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铁锈簌簌地落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上。八百块——还不够他昨晚接待省里领导时一瓶酒的钱。老人说\"先紧着有贡献的人\",可那些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有贡献者\",有几个真正摸过开源河的淤泥?
\"政府有政府的难处\"——老人这句话像记耳光甩在他脸上。财政局汇报财政紧张时,政府第一个想到的是砍掉社区养老院的补贴,却从没考虑过压缩接待经费。那些在常委会上争得面红耳赤的局长们,谁为这些扫大街的老人说过一句话?
就在刚刚,他还在回顾着自己的政绩,想着十年前他是如何排除万难将这条臭水沟变成了城市名片,两岸的高楼、步道、绿化带都曾令他引以为傲,这份答卷曾让他兴奋的夜不能寐,然而现在,老者的几句话像一记闷雷击中他的胸口,方才的欣慰瞬间化为苦涩。
“老大爷,你辛苦了,要保重身体呀。”他沉重的拍了拍老人的肩。
“嘿嘿,不辛苦,你看河对面那一片楼,听说是香港的人要来盖酒店?咱开源也是越来越好了,这些事,以前俺们哪想的到呀!”
宋黎民笑了笑,“这河啊,就拜托给你了!”
\"这你放心,我老张活一天,就看护这河一天。现在这河边晚上可热闹了,小年轻谈恋爱都爱往这儿跑,你说比以前的乱草棵子强多少?把这地方弄的干干净净的,他们高兴,我也高兴!我扫完这一段儿,就回家睡觉去喽!\"
老头儿憨厚拍拍胸脯,拎着扫把和簸箕又徐徐向西而去。
宋黎民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手掌冰凉。八百块的工资,时发时停——这简单的几个字像烧红的钢针,把他这些天离任前的感伤情绪刺了个对穿。他下意识摸向手机,却在即将拨通城管局长电话时停住了。
\"我现在还是副市长,但明天就不是了。\"他苦笑着松开手指。夜风吹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十二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权力的边界。那些在任时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小事\",一旦离任就会变成需要层层请示的\"历史遗留问题\"。
夜风卷着柳絮拂过他的西装领口,宋黎民解开一粒纽扣,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他摸出钱包,把所有现金塞进河堤上的公益捐款箱——箱体上\"关爱城市美容师\"的字样已经褪色。这个动作幼稚得不像个厅级干部,但他此刻需要这种幼稚。
手机屏幕亮起,是省发改委发来的明日到岗提醒。
宋黎民在河堤上慢慢走着,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2006年的中国正处在一个关键节点,加入wto五年过渡期结束,经济以超过10%的速度狂奔,但城乡差距、环境污染等问题也日益凸显。作为亲历者,他见证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艰难转身,参与了分税制改革后地方财政的摸爬滚打,也体会到了Gdp考核下官员的政绩焦虑。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货运列车正驶过开源河铁路桥。宋黎民知道,那上面可能满载着本地钢厂生产的钢材,运往沿海的工厂。中国正在成为\"世界工厂\",而像开源这样的中部城市,既要承接产业转移,又要避免重蹈先污染后治理的覆辙。这个平衡点,怎么找,还要继续找下去。
省里的工作将完全不同——不再是具体修一条路、治一条河,而是参与制定影响全省的投资政策。想到这里,宋黎民的心跳加快了。他经历过1994年分税制改革的阵痛,见证过1998年亚洲金融风暴的冲击,也参与了2003年抗击非典的战役。每一次危机都让中国变得更坚韧,而现在,他有机会在更高的平台上贡献力量。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河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明天这个时候,他将在省城的办公楼里,面对全新的工作环境。会有新的同事、新的挑战,也会有新的迷茫和抉择。但此刻,站在开源河边,宋黎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最后摸了摸河堤上的栏杆,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启动时,他摇下车窗,让河风最后一次拂过面庞。
开源市的灯火在后视镜中渐渐远去,他想,在前方,应该是更广阔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