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大年三十一早儿,路知行刚带着女儿走到饭厅门口,就看到薛宴辞顶着刚洗过的头发,正在吃早饭,手里依旧捧着她最近这两年常看的那本《中国矿物及产地》。
路知行认识薛宴辞十三年了,每天运动一小时这事,她是一天都没落下。
“妈妈!”
薛宴辞从不亲自喂叶嘉念吃饭,不仅如此,她还禁止别人给孩子喂饭。今天倒是破天荒地喂着女儿吃了两口鸡蛋。
吃过早饭,全家人拜过叶家祖辈。薛宴辞穿了外套就准备带叶嘉念和路知行出门了。
“小辞,念念现在去,还有点儿早吧?”
“没事,妈。”薛宴辞摸摸女儿的头,回叶承樱一句,“她也该懂点事儿了。”
“小辞,带个人一起去吧。”薛蔺祯劝一句。
“没事儿,爸,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很安全。”
车里很安静,叶嘉念只要坐上这辆黑色的宝马汽车,就很乖巧。
薛宴辞第一次开这辆车带女儿出门时,正巧赶上临时开会。带着女儿硬是在路边停了两个半小时,开了两个半小时的会,可能就是那时候,给孩子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车子离市区越来越远,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足足两个小时,才到一片陵园。
“叶嘉念,过来。”
“这位是爸爸的姥爷和姥姥,你该称呼什么?”薛宴辞问女儿一句。
“太姥爷、太姥姥。”
“这位是爸爸的妈妈,你该称呼什么?”
“奶奶。”
自从路知行和薛宴辞结婚后,每年的大年三十,两人吃过早饭,都会来祭拜周老先生和他的妻子以及周锦闻。
今年,是叶嘉念第一次来。
今年,也许会是薛宴辞最后一次来了。
行完祭拜礼后,薛宴辞就离开了,说是要去车里等父女俩。
半小时后,路知行就看到薛宴辞倚在车门上,背对着他和女儿在抽烟。
薛宴辞挽着很低的麻花辫,偏在右侧肩膀上,发尾系着一根小雏菊的发圈。耳边、额间的碎发顺着风被吹向一边。结婚这六年,每一年的这一天,她都梳这个发型。
领完结婚证那天,薛宴辞也是梳着这个发型,带着玫瑰花,带着百合花第一次来看自己的姥姥、姥爷和妈妈。
那时候,薛宴辞还将她的手捧花送给妈妈周锦闻,说希望妈妈也能像她一样,下辈子,遇到一位很好的爱人。
可自己,于薛宴辞而言,并不是一位好爱人,连合格都谈不上。
路知行侧过身擦擦眼角的泪水,握紧女儿的手,大喊一声,“姑娘,看看妈妈的车是哪一个?”
薛宴辞听到声音立即掐了烟,又漱漱口。才绕到车的另一侧,张开怀抱,等着叶嘉念朝她跑过来。
在女儿面前,路知行愿意给她面子。
到达天津第一干部疗养院,已经下午两点了。回来的路上,薛宴辞找了临近的服务区,一家三口脱下黑色外套,换上略显喜庆的衣服,去给老首长拜年,吃年夜饭,看春晚。
“李老师,老首长,我和孩子过来看您了!”
李老师和老首长只有一个儿子,一直在青海驻军,三五年才回来一次,也大多是中秋,过年很难回来。
薛宴辞第一次去到北京国旺胡同那年冬天,恰巧碰到张昊强领着新婚妻子李老师拜访叶家大伯叶承明。
夫妻俩对着小宴辞喜欢的不得了,从这之后,便结下了缘分。
薛宴辞十八岁以前,每年只与老首长和李老师来往一两次。后来到天津上学后,往来才渐渐地多起来。
路知行厨艺好,每一年都是他陪着李老师在厨房做年夜饭,薛宴辞带着叶嘉念和老首长聊天。
“念念,去看看李奶奶和你爸爸都做什么好吃的了,记住了来给爷爷汇报。”叶嘉念高高兴兴的去了,不一会儿就能听到孩子在背菜名,薛宴辞才掩上书房门,聆听老首长的教诲。
“去北京的日子定下来了?”
“差不多四月吧。”
“小辞,年初的事办的好,到了北京那边应该也不会太难为你。叶将军就是脾气硬,纪律严,他也是疼你和孩子的。”
薛宴辞答一声嗯,又给张昊强添了茶,“这个我心里明白的,伯父。”
薛宴辞和叶承明的关系算不上好,但也谈不上有多差。但因着她执意要和路知行结婚,算是第一次在明面上闹翻了。
后面这几年虽有缓和,叶承明也渐渐认可路知行了。可自从离婚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叶承明对路知行的意见就越来越大了,和薛宴辞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了。
“孙家的事如何了?”张昊强问一句。
孙星莱不仅仅是拿叶嘉念威胁了薛宴辞,更是动了叶家的根基,这种人留不得。
“交给我家大哥办着了,差不多了。”
张昊强点点头,很欣慰,也很骄傲。自从那年冬天过后,叶承明一步一步提拔了他,他的爱人也从李老师成为了李教授。
叶家对张家,那是有知遇之恩的。
叶家的未来系在薛宴辞身上,放张昊强在天津,保着薛宴辞,是叶老将军交给他的一个,一辈子的任务。
“北京的任免决定前两周已经递上去了,昨晚上已经批下来了,小赵特意过来说了一声,北京那边也都准备好了,过了十五就会公示。”
“另外,他父亲的片子说是还想请你去给看看,说是想请你主刀。”
这个小赵是且初文化所在行政区域南开区市场局的一把手,竟也能打听到薛宴辞的任免消息,还挺不简单的。
大年二十九那晚事情结束,总医院的老同事,杨修平主任只说有个病人的片子很急,拜托她过去看一眼。
薛宴辞到医院后,只走马观花随便看了看,并没有给出任何建议。
她那天忙着赶回叶家老宅去看自己的女儿还好不好,也着急回去给路知行撑腰。
叶家、薛家、苏家,三家人聚在一起,只路知行一个外人,他不舒服,也不自在。
“下次您让他来找我就行,别给您添麻烦。”薛宴辞笑意盈盈,“我也不是个记仇的人。”
薛宴辞的这个仇,指的是有一年,这个小小的一把手,在饭桌上逼着路知行喝过两杯酒。
薛宴辞记得很清楚,那晚明安打电话过来说路知行被人劝了酒,演出曲目报批了一个月都没通过的那一刻,她有多生气。
但薛宴辞也只是让陈礼去把人接了回来。
路知行是一个特别有傲气的人,一点儿麻烦都不肯给薛宴辞添,一点儿薛宴辞的名头都不愿意借。
又天真又愚蠢的。
傻乎乎的。
“看片子没问题,手术差点儿事,我这两年,连手术台都没空去,已经太久了,手都生了。”
“那回头让小赵给你秘书去个电话。真是太可惜你这双拿手术刀的手了。”
“嗐,人嘛,总得有得有失。”
只是可惜,薛宴辞这一生得到的,也不是她特别想要的,可她失去的,却是她心心念念的。
“这段时间到四月,还得去北京吧?”张昊强关切一句,“到北京就回家里去住。”
薛宴辞将话题避开了,“得去,一周去个两三天就行。”
张昊强口中的「家」指的是,叶家在北京东城区国旺胡同的四合院,特别漂亮的两层建筑小院。
这幢房子是第一代叶家人买了地皮,第二代叶家人翻建过两次才有了现如今的模样。后来因为历史原因被征用过一段时间,第三代叶家人在美国给大使馆写了一封信,愣是把房子又要回来了。
叶承明婚前又翻修整改了一番,在院里与魏黎办了婚礼,拍了婚纱照。
“别太上心这些事,我看孩子和知行跟你的关系比上次来时还要淡了。工作重要,家庭也一样重要。”
“这段时间稳稳当当地,等着时间到了往上走就行。”
薛宴辞答一声,“嗯,知道了。”人人都这样说,工作重要,家庭也一样重要。
可谁先不想要这个家的,是他,是路知行。
是那个又天真又愚蠢,还傻乎乎的路知行。
吃完年夜饭,看了会儿春晚,九点多的时候,一家三口才从干部疗养院出来。
“妈妈,你是不是在吸烟?”
薛宴辞通过后视镜看一眼女儿,叶嘉念一脸笃定。
薛宴辞不是没当着叶嘉念的面抽过烟,只是每一次都会被路知行隔在中间挡回去,路知行也会和女儿解释很多遍,说妈妈没有抽烟,是她看错了。
“这都被你发现了?”薛宴辞尴尬地笑笑,“我的小姑娘,你怎么越来越聪明了。”
“妈妈你今天身上的味道和启洲舅舅一样。”
薛宴辞握着方向盘的手握得更紧了。昨晚她没烟了,顺手拿了大哥一包烟,今天就被孩子发现了。
“舅舅说吸烟是因为压力大,妈妈,你压力也很大吗?”
“一点点儿,就和你小拇指的指甲盖一样小。”
叶嘉念坐在安全座椅上仔细研究起小拇指的指甲盖。路知行侧目看一眼薛宴辞,她今晚在张家饭桌上吃得很少,自己布给她的菜,她也只吃了一半。
“妈妈,你还没有过生日,我们去过生日吧。”
“今天蛋糕房的叔叔阿姨都回家过年了,没有蛋糕,过段时间,好不好?”
“去麦当劳过呗,妈妈你以前也对着汉堡许过愿。”
薛宴辞早就忘了这是哪一年的事了。但那天不是她的生日,好像是陪路知行去巡演。在高铁站买了汉堡和薯条,在高铁上她拿了根薯条,蘸了点番茄酱插在汉堡上许愿:路知行巡演顺顺利利。
当时路知行给薛宴辞拍了照,叶嘉念应该是在相册里看到了这张照片。
“妈妈,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妈妈,爸爸生日那天许的愿望我知道。”
薛宴辞抬手拆了女儿的麻花辫,随意散着,她总说不要给孩子把头发扎得太紧,发际线会变高,会很丑的。
“妈妈,你不想知道爸爸的生日愿望吗?”
“姑娘,做人,管好自己就够了,别想着管别人的闲事。”
薛宴辞说,路知行的生日愿望是闲事。她说,他是别人。
叶嘉念没了刚进麦当劳的兴奋,手里握着一根薯条不知所措。路知行假意和女儿聊起有什么新年愿望,聊起一会儿回太姥姥家想玩什么游戏,晚上想听哪本故事书……
三个人分了一个汉堡,吃完后,沿着一路的灯光、一路的红灯笼、一路的新年装饰,赶回叶家老宅。
“赵姨,我大哥、二哥呢?”薛宴辞神情严肃,与新年的气氛格格不入。
“跟老太太她们看春晚呢!”
“麻烦您过去请他们来书房一趟。”
薛宴辞刚走到楼梯口,又碰到从厨房出来的苏幼凝,抱着薛航舒,手里举着半拉糖画。
“大嫂,麻烦你去跟爸妈说一声,明天早点出发去北京,大概八点半就走,今年得在北京住一晚。”
“对了,南开区赵家,今天送年礼过来了吗?”
“送了,也按照之前启洲核对过的单子回了。”苏幼凝毕恭毕敬地回着话。
“拆开看看,把里面的钱,明儿一早拿给二哥,让他拿去总医院给老爷子充住院费里。然后买束花过去看看,带句话:我这头一忙完就会过去看的,别着急。”
苏幼凝瞧着薛宴辞上楼的样子,只觉她和薛家老爷子很像,此时距离薛家爷爷薛安厚过世已经两年了。爷孙俩说话办事的风格一模一样,苏幼凝不敢有任何违背。
“爸爸,妈妈是不是又生气了?”叶嘉念拽拽路知行的手。
路知行弯腰抱起女儿,“没有,妈妈只是太忙了。”
叶嘉念说得没错,薛宴辞是又生气了。但她是因为什么生气,路知行摸不准。
也许是女儿知道她抽烟的事了;也许是她说做人要管好自己,她在怪他没有管好自己;也有可能是因为几年前那个小赵劝酒的事;但绝不可能是因为要给赵家看片子的事。
薛宴辞对所有的病患,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的。
“姑娘,爸爸带你去睡觉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看明爷爷和黎奶奶。”
叶嘉念张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路知行知道,女儿是想问薛宴辞什么时候睡,她想和妈妈一起睡,她想要妈妈抱她睡。
“怎么了?”薛启洲火急火燎赶到书房,“小辞,哪里出问题了?”
“北京的事都定下来了。”薛宴辞一板一眼地嘱咐道,“大哥,孙家的事得抓点儿紧,务必办干净了。”
“还有,叮嘱一下苏幼凝,今年的年礼,务必她自己一人拆了看看,再都收起来,别让其他人经手。”
“二哥,赵家老爷子,我惦记让他去上海动手术。”
“你看过片子了?”薛启泽好奇一句。
南开区赵家当时得罪路知行的事,薛宴辞事后可是发了好一通脾气的。这也是为什么小赵到现如今还在南开区当一把手的缘故。
薛宴辞不放话,不把这事揭过去,小赵就甭想入市委常委的名单。
“嗯,问题不大,但他怕得很。明儿一早你去看看,通个气,等我办完手里的事,让他去上海,到时候你陪着去。”
“行。”
“借着这事儿,你那事儿估计能好办点儿。”
赵家在天津也能算一号人物了,但更重要的是赵家会娶媳妇儿。从前年开始,接连办了两场喜事,娶了一个浙江的媳妇不算完,紧接着又娶了个上海的媳妇。
赵家是铁了心要进部委,这也是赵家费尽心思打听薛宴辞任免事项的主要原因。三五年后都是同事,没必要再斤斤计较了。
一口气说完所有事,薛宴辞才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一口,冰凉。
临出书房门,薛宴辞摸出兜里剩的半盒烟,递给薛启洲。
“戒了?”
“没有,味道太大了,被我姑娘发现了。”
“那你就趁此戒了吧。”薛启洲劝一句。
“再说吧。”
薛启泽冲门口喊一句,“你干什么去?”
“出门,买点儿东西。”
薛宴辞再回来,已经十一点了。
推开卧室门,路知行和叶嘉念睡得正好。穿过卧室,到衣帽间拿了几件衣服刚准备离开,但又没忍住,站的一米远,看了看女儿。
那样小小的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姑娘,心里却装了那样多的事。
“你在这里陪姑娘睡吧。”
“不用,明天八点半走,早点起。”
薛宴辞抱着衣服在老宅借着地廊微弱的光游荡了一圈又一圈,只觉得很安心。小时候一半时间在厦门,另一半时间就在这里。
到天津读大学后,来的次数更多了。和路知行结婚后,每周都回来吃饭。生完叶嘉念,姥姥喜欢孩子,来的更勤了,但也是从那时起,她来的少了,都是路知行带着孩子来。
近两年,每回来一次,就会发觉这里变了,那里也变了。
叶家四代人,所谋所求,最后都落在了这幢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