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送林冲往沧州去,一路把董超、薛霸使唤得如同仆役。白日里,他让两人轮流背着林冲的包裹;夜里投宿,便呵斥他们给林冲端洗脚水,稍有怠慢便是一顿禅杖柄子招呼。董超、薛霸被打怕了,只得忍气吞声,连句怨言也不敢有。
“林兄,你看这俩狗东西,前几日还想害你,如今不也乖乖听话?”鲁智深拍着林冲的肩膀大笑,禅杖往地上一顿,震得旁边老树落了满地叶。
林冲叹道:“贤弟,他们也是受人胁迫,不必这般折辱。”
鲁智深眼睛一瞪:“折辱?若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早把他们剁了喂狗!”他虽嘴上强硬,却也听了林冲的话,次日便不再让两人背包裹,只让他们在前头引路。
行至离沧州城三十里的岔路口,林冲拉住缰绳:“贤弟,就送到这儿吧。再往前,怕是会惹人注目,反倒给你添麻烦。”
鲁智深哪里肯依:“我送佛送到西,非得看着你进了牢城营才放心!”
“真不必了。”林冲翻身下马,从怀里摸出块玉佩,“这是我家传的物件,贤弟若遇难处,可拿它去东京找我岳父,他定会帮你。”
鲁智深接过玉佩,揣进怀里,忽然红了眼眶:“林兄,到了沧州,万事小心。那牢城营里不是善地,若有人欺负你,就托人捎信,我立马赶来掀了那鸟营!”
他又从包袱里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硬塞进林冲手中:“这钱你拿着,打点上下都用得上。”转头指着董超、薛霸,禅杖在地上划出深深一道痕,“你们俩听着,到了沧州,若敢对我林兄不敬,我定扒了你们的皮!”
董超、薛霸连连磕头:“不敢!不敢!”
鲁智深这才罢休,又与林冲说了半晌话,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林冲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握紧了银子,翻身上马,催着董超、薛霸往沧州城去。
到了沧州城门,林冲取出身上仅剩的十两银子,分了八两给董超、薛霸:“这些日子,辛苦二位了。”
董超接过银子,脸上堆起假笑:“林教头客气了,您放心,到了牢城营,我们定会为您多美言几句。”两人揣着银子,转身便走,脚步轻快得像是怕林冲反悔。
林冲望着他们远去,苦笑一声,牵着马走进城。沧州城比东京小些,却也热闹,只是街头百姓的脸上多了几分风霜。他按着路打听,不多时便到了牢城营。
营门外站着个老军,见林冲一身囚服,脸上带着刺印,便叹道:“又是个遭难的。新来的吧?可知这牢城营的规矩?”
林冲拱手道:“正要请教老丈。”
老军往营里努努嘴:“进了这门,先得过‘杀威棒’。二十棍下去,身子弱的能去掉半条命。不过嘛,”他压低声音,“若是能给管营、差拨塞些银子,这棒便能免了。”
林冲心中一沉——他身上只剩鲁智深给的五十两和自己留的二两,本想省着用,看来是免不了破费了。正想着,一个歪戴头巾的差拨摇摇晃晃走出来,见了林冲,眼睛一斜:“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林冲。”
“林冲?”差拨上下打量他,“倒是听说过,东京来的教头?怎么,落到这般田地?”他皮笑肉不笑地搓着手,“这牢城营里,可不像你在东京那般风光。想不受罪,就得懂规矩。”
林冲会意,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递过去:“些许薄礼,劳烦差拨大哥打点。”
差拨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算你懂事。跟我来吧,管营正在里头等着呢。”
进了营门,只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囚徒,都背着枷锁,神色惶恐。管营是个微胖的中年汉子,见了林冲,劈头便问:“你就是林冲?可知罪?”
“知罪。”林冲低头道。
“既知罪,就得守规矩。”管营道,“按例,该打二十杀威棒,念你是初犯,又有差拨说情,便免了。往后在营里,好生劳作,若有差错,定不饶你!”
林冲连忙道谢,心里却明白,这是银子起了作用。差拨把他领到一间营房,笑道:“林教头,你运气好,管营说了,让你去天王堂看守,那里清闲。”
林冲谢了差拨,安置下来。天王堂果然清静,只有几个老军打扫,每日不过是焚香扫地,倒也自在。他每日除了干活,便在院里练习拳脚,虽没了趁手的兵器,一身功夫却没搁下。
这日,他正练到兴头上,忽听营门外一阵喧哗。只见差拨陪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庄客,个个精悍。那公子约莫二十多岁,面白无须,眼神却带着几分傲气,正是沧州首富柴进——人称“小旋风”,因祖上是后周世宗柴荣,家里有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在沧州地面上极有分量。
“柴大官人,您怎么来了?”差拨点头哈腰,像是见了亲爹。
柴进摆摆手:“听说营里来了个东京来的教头,叫林冲,我来看看。”
林冲闻言,连忙上前行礼:“小人林冲,见过柴大官人。”
柴进打量他一番,见他虽穿囚服,却身姿挺拔,眼神沉稳,不由赞道:“果然是条好汉!我在东京时,便听过林教头的名声,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逢。”他对差拨道,“林教头是我的朋友,往后在营里,你多照看些。”
差拨连忙应道:“不敢当!小人定会照办!”
柴进又道:“林教头,我庄上今日备了些薄酒,不知你肯不肯赏光?”
林冲正愁没机会报答柴进的照拂,忙道:“敢不从命?”
柴进的庄院离牢城营不远,青砖黛瓦,气派非凡。刚进院门,就见一个身穿绿袍的汉子迎了出来,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腰间别着根铁棒,正是柴进的教师洪教头。
“大官人回来了。”洪教头瞥了眼林冲,见他是个囚徒,脸上顿时露出不屑,“这就是您说的那个教头?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柴进皱眉:“洪教师,休得无礼。这是林冲林教头。”
洪教头却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林冲面前,下巴抬得老高:“你就是那个被高俅陷害的林冲?听说你在东京有些名声,敢不敢跟我比划比划?”
林冲不想惹事,拱手道:“小人不敢。”
“不敢?”洪教头冷笑,“我看是怕了吧!也是,一个戴罪的囚徒,哪还有什么本事。”他转向柴进,“大官人,这种人配不上您的款待,不如让我把他打出去!”
柴进本就爱结交好汉,见洪教头如此无礼,心中不快,便对林冲道:“林教头,洪教师性子直,你别往心里去。不过嘛,若是你肯露两手,也让他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林冲还想推辞,洪教头却步步紧逼:“怎么?真不敢?还是说,你那本事都是吹出来的?”他一把抢过旁边庄客手里的棍子,扔到林冲面前,“捡起来!今日若不打一场,休想出这院门!”
林冲看着地上的棍子,又看了看柴进期待的眼神,心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豪气忽然涌了上来。他缓缓弯腰,拾起棍子,沉声道:“既然洪教师执意要比,那小人就献丑了。”
“这才像话!”洪教头摆开架势,铁棒一横,“看招!”他的棒法倒是刚猛,带着风声直劈林冲面门。
林冲不慌不忙,侧身避开,棍子顺势往洪教头下盘扫去。洪教头连忙跳开,反手一棒打向林冲腰侧。两人你来我往,转眼斗了十几个回合。
柴进在旁看得喝彩:“好!”
洪教头越打越急,见久战不下,渐渐乱了章法。林冲看准一个破绽,猛地一棍格开他的铁棒,随即手腕一翻,棍子直指洪教头胸口。洪教头躲闪不及,被棍子点中,踉跄着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满院庄客都看呆了,随即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林冲扔了棍子,拱手道:“承让了。”
洪教头满脸通红,爬起来就要再打,却被柴进喝止:“洪教师!输了就是输了,休得胡闹!”他转向林冲,笑道,“林教头好功夫!我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正说着,庄客来报,说备好了酒席。柴进拉着林冲往正厅走,洪教头跟在后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中却多了几分敬畏。
酒过三巡,柴进取出一锭银子,递给林冲:“林教头,这点心意你收下,在营里用得着。”
林冲推辞道:“大官人已经照拂小人许多,怎好再受恩惠?”
柴进把银子塞进他手里:“你我一见如故,谈什么恩惠?再说,我敬的是你的本事和为人。”他又道,“若是在营里待得不顺心,就来我庄上住几日,我这庄院虽不比东京繁华,却也清静。”
林冲心中感动,举杯道:“大官人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两人正喝得投机,忽听院外传来争吵声。一个庄客跑进来:“大官人,洪教师……洪教师他拿着铁棒,说要再跟林教头比试,拦都拦不住!”
柴进皱眉:“这洪教师,真是不知好歹!”
话音未落,洪教头已经闯了进来,双目赤红,手里紧紧攥着铁棒:“林冲!方才我是让着你,有种再跟我打一场!”
林冲放下酒杯,站起身:“洪教师,胜负已分,何必再打?”
“少废话!”洪教头怒吼一声,举棒就朝林冲打来。这一棒用了十足力气,带着风声,竟像是要取林冲性命!
柴进大惊:“洪教师,住手!”
林冲眼神一凛,侧身避开,反手抓住洪教头的手腕。洪教头只觉手腕一麻,铁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林冲冷冷道:“洪教师,我敬你是柴大官人的教师,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真要打,我能让你站着出去吗?”
洪教头被他眼中的杀气吓得一哆嗦,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看着地上的铁棒,又看看林冲沉稳的眼神,终于明白——自己与林冲,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我……我输了。”洪教头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柴进松了口气,对庄客道:“把洪教师扶下去歇息。”又对林冲道,“林教头,让你见笑了。”
林冲道:“无妨。洪教师只是一时冲动。”
经此一事,柴进对林冲更是敬重,留他在庄上住了三日,才派人送他回牢城营。临别时,柴进又给了他不少银两和衣物,再三叮嘱:“若有难处,随时来找我。”
林冲回到牢城营,差拨果然对他格外客气,不但免了他的劳作,还把天王堂收拾得干干净净。其他囚徒见他有柴进撑腰,也不敢来招惹。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冲渐渐适应了牢城营的生活。每日里,他除了在天王堂焚香扫地,便是在院里练习拳脚,或是去柴进庄上盘桓几日。柴进见他武艺高强,便请他指点庄客们练武,林冲也不推辞,悉心教导,庄客们个个对他敬佩不已。
这日,林冲正在柴进庄上指点庄客练武,忽听外面有人喊:“柴大官人,东京来人了!说是给您送书信的!”
柴进接过书信,拆开一看,脸色忽然变了。林冲见状,忙问:“大官人,怎么了?”
柴进叹了口气:“是高俅的书信。他说……要把你转到草料场去。”
林冲心中一沉——草料场在沧州城外,偏僻荒凉,高俅这是想把他调离柴进的庇护,好下手害他!
柴进道:“林教头,这草料场怕是个陷阱,你不能去!”
林冲沉默片刻,道:“我若不去,他们定会找别的由头害我,反倒会连累大官人。”他握紧拳头,“我去!我倒要看看,高俅能奈我何!”
柴进知道他的性子,劝也无用,只得道:“那你多加小心。我让几个庄客跟你同去,暗中保护你。”
林冲摇头:“不必了。人多反倒显眼。我自己能应付。”他看着远处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若真到了万不得已,我林冲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三日后,牢城营的差拨来传令,让林冲即刻前往草料场。林冲收拾好行李,与柴进告别,背着包裹,独自往城外走去。
沧州城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黄沙。林冲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脚步坚定。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或许是更凶险的陷阱,但他别无选择——有些债,终究要讨;有些冤,终究要雪。而那根被他随手扔在柴进庄院的棍子,仿佛还在诉说着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也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草料场的草屋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中,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偶尔掠过的寒鸦。林冲推开屋门,见里面堆满了草料,墙角有个土炕,还算干净。他放下包裹,生起一堆火,暖和了些,心中却始终悬着——他知道,高俅的人,迟早会来。
夜渐渐深了,雪开始下起来,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整个草料场。林冲躺在土炕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辗转难眠。他握紧了藏在枕头下的尖刀,那是柴进硬塞给他的——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三更时分,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林冲悄悄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三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往草料场走来,手里都拿着火把——正是陆谦、富安,还有一个牢城营的差拨!
“林冲这小子,肯定在里面睡觉,烧死他!”富安的声音带着几分阴狠。
陆谦道:“小心点,烧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林冲眼中燃起怒火——这些人,竟真的赶尽杀绝!他握紧尖刀,悄悄推开门,躲在草料堆后,等着他们靠近。
那三人走到草屋前,点燃火把,就往草料上扔。干燥的草料遇火即燃,很快就燃起熊熊大火。陆谦看着火光,得意地笑道:“林冲,这下你死定了!”
就在这时,林冲猛地从草料堆后跃出,手中尖刀寒光一闪:“陆谦!我等你很久了!”
陆谦三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林冲哪肯放过他们,提刀就追。风雪之中,一场生死较量,就此展开。而那熊熊燃烧的草料场,照亮了整个夜空,也照亮了林冲眼中不屈的光芒——这世道若容不下一个公道,他便自己杀出一个公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