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的春风裹着沙尘,吹得许昌城的角楼呜呜作响。曹操的案上摊着两封急报:一封来自徐州,陈登说吕布已占小沛,正劫掠周边郡县;另一封来自南阳,张绣以贾诩为谋主,屯兵宛城,拒不奉诏。
“主公,”郭嘉的扇子敲着案边,青衫下摆沾着昨夜的酒渍,“吕布新胜,气焰正盛,不如先取宛城。张绣乃董卓旧部,麾下西凉铁骑虽锐,却人心不齐。”荀彧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淯水”二字:“宛城是许都屏障,若张绣联合刘表,南境必乱。”
曹操突然抓起案上的剑,剑穗扫过那封“奉天子诏讨不臣”的檄文。“吕布有陈登牵制,不足为虑。”他的声音里带着杀伐气,“传令:夏侯渊为先锋,典韦为护卫,大军十五万,即刻南下!”
典韦的双戟立在帐外,戟刃映着朝阳,像两弯凝固的血月。他刚把第十个挑衅的亲兵撂倒在帐前,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列队的甲士:“谁敢乱了阵型,某这双戟可不认人!”曹操掀帘而出时,正看见典韦用单臂举起营门的石墩,三十斤的铁戟在他手里轻得像根柴禾。
“恶来,”曹操拍着他的肩膀,玄甲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晃,“这次随我入宛城,酒水管够。”典韦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主公放心,有某在,苍蝇也飞不进您三丈之内!”
大军行至淯水时,张绣的使者已在岸边等候。来人身着锦袍,见了曹操便叩首:“我家将军愿献宛城,降于明公。只是麾下将士多是西凉旧部,恐惊扰明公,恳请大军暂驻城外,容我等整束军备,三日后开城迎接。”
曹操的马鞭在掌心转着,目光掠过使者汗湿的后颈。郭嘉凑到他耳边:“张绣新降,提防为妙。”曹操却突然笑了,马鞭指向宛城的城楼:“告诉张绣,本相信他。”
三日后的宛城城门大开,张绣率贾诩、胡车儿等将跪在道旁。曹操的白旄麾盖从他们面前经过,玄甲骑兵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震得两侧的酒旗簌簌发抖。张绣的额头抵着地面,眼角的余光瞥见曹操腰间的剑——那剑鞘上镶着七颗宝石,正是当年董卓的佩剑。
当晚的庆功宴设在张绣的府邸。曹操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张绣,右手边是贾诩。典韦的双戟靠在帐门,他瞪着那些端酒的侍女,喉结滚动着,却始终没碰案上的酒樽。
“文和先生,”曹操举起酒樽,目光落在贾诩花白的胡须上,“听说你曾劝李傕郭汜反攻长安?”贾诩的酒杯停在唇边,声音平静得像潭水:“各为其主罢了。如今明公兴义师,诩自当效犬马之劳。”
酒过三巡,曹操已有几分醉意。他瞥见帐外一个穿素衣的女子,鬓边插着支白玉簪,正抱着个陶罐往内院走。“那是谁?”曹操的酒樽在案上磕出轻响。张绣的脸色微变,低头道:“是……是先母的遗孀,邹氏。”
曹操的眼睛亮了,像发现猎物的狼。“哦?可否请来一见?”张绣的手指在袖中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还是强笑道:“明公若有兴致,容在下……”话未说完,曹操已起身,大步走向内院,玄甲的甲叶碰出脆响。
典韦在帐门低骂一声,抓起双戟就要跟上去,却被郭嘉拉住。“恶来,”郭嘉的扇子挡在他身前,“主公自有分寸。”典韦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戟在手里转得呼呼作响,最终还是重重顿在地上。
内院的月光很薄,像层纱蒙在邹氏的素衣上。她抱着陶罐的手在发抖,陶罐里的泉水晃出细珠,打湿了脚边的青苔。曹操的影子罩住她,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颈后:“跟我回许都,保你荣华富贵。”邹氏的陶罐“当啷”落地,碎瓷片溅起的水花里,映着她苍白的脸。
张绣在帐中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猛地捏碎了酒杯。贾诩的手指沾着酒液,在案上写了个“忍”字,又用袖子抹去。“将军,”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曹操势大,此刻动不得。”张绣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西凉男儿的血性在血管里翻涌,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胡车儿突然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夜露。他是张绣麾下最勇猛的骑士,能负重五百斤日行七百里。“将军,”胡车儿的声音带着杀气,“我见典韦那厮喝得酩酊大醉,双戟都扔在帐外!”张绣的目光骤然锐利,像柄出鞘的刀。
贾诩突然按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典韦虽醉,帐外还有亲兵。要动,就得让他醒不过来。”他凑近张绣耳边,说了几句,张绣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终重重拍在案上:“就依先生之计!”
三更的梆子响过,宛城的更夫刚转过街角,就被人捂住了嘴。胡车儿提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向典韦的帐营。帐门的亲兵刚要喝问,就被他袖中飞出的短刀刺穿喉咙,鲜血喷在悬挂的双戟上,红缨更艳了。
典韦正趴在案上打鼾,怀里还搂着个酒坛子。胡车儿解下他的双戟,那八十斤的铁家伙在他手里轻得像根芦苇。他又掏出包药粉,撬开典韦的嘴灌了进去——那是西凉特制的迷药,一头牛喝了也得睡上三天。
“动手!”张绣的吼声撕破夜空时,曹操正搂着邹氏在帐中酣睡。院外突然响起喊杀声,甲胄的碰撞声像暴雨砸在铁皮上。曹操猛地坐起,抓过枕边的剑,却发现剑鞘是空的——昨夜喝多了,竟忘了带剑。
“主公快走!”典韦不知何时冲了进来,双眼赤红得像要滴血,显然是强撑着药性。他手里没了双戟,就抢过亲兵的腰刀,迎着涌来的乱兵砍去。刀锋劈开第一个甲士的头颅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曹操被亲兵架着往后院跑,邹氏的惨叫声从身后传来,像把锥子扎进他的耳朵。他回头时,正看见典韦被七八杆长矛刺穿胸膛,那铁塔般的身躯却始终挡在帐门前,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还保持着挥刀的姿势。
夏侯渊的先锋营在淯水对岸听到厮杀声,急忙渡河驰援。但张绣的西凉兵早已断了浮桥,箭矢像雨点般落在河面,曹兵的尸体顺着水流漂向下游,染红了半条淯水。
曹操的马靴踩着邹氏的尸体冲出院门,玄甲被乱箭射得像刺猬。他看见自己的长子曹昂牵着匹战马奔来,那是匹日行千里的大宛良驹。“父亲快上马!”曹昂把缰绳塞给他,自己拔出剑冲向追兵,“儿来断后!”
曹操的手指刚抓住缰绳,就看见一支箭射穿了曹昂的后心。少年将军的身体晃了晃,回头望了父亲一眼,像只折翼的鸟栽倒在地。曹操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吼,翻身上马,却被另一支箭射中左臂,鲜血顺着甲胄往下淌。
“主公!这边走!”于禁带着一队亲兵杀开条血路,他的战袍已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曹操跟着他钻进一条小巷,巷子里堆满了百姓逃难时丢下的杂物,他的马靴踢到个布偶,那布偶的脸被踩扁,像个模糊的哭脸。
天快亮时,曹操终于逃出宛城。回头望去,城墙上升起了张绣的旗号,那面“曹”字大旗倒在城下,被乱兵的马蹄踩得稀烂。他的左臂还在流血,每动一下都像扯着筋,耳边总回响着曹昂的最后一声“父亲”,和典韦那震耳欲聋的怒吼。
淯水岸边,于禁正在清点残兵。原本十五万的大军,如今只剩不到三万,夏侯渊的先锋营折损过半,典军校尉典韦力战而亡,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皆死于乱军之中。曹操蹲在河边,用冷水浇着脸,水珠混着泪水往下淌,滴进浑浊的河水里。
“主公,”郭嘉递过块干粮,他的扇子不知丢在了哪里,头发乱糟糟的,“张绣必然会追来,我们得尽快渡河。”曹操接过干粮,却咬不动,牙齿咬得咯咯响:“传我将令,在淯水畔立碑,祭奠阵亡将士。”
石碑立起时,曹操亲自提笔写下“亡儿曹昂、亡侄安民、亡将典韦之墓”。风卷起他的战袍,露出左臂包扎的白布,那布已经被血浸透,像朵开在伤口上的花。“张绣,贾诩,”曹操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若不踏平宛城,誓不为人!”
对岸突然传来马蹄声,于禁急忙拔刀:“戒备!”却见是李典带着一队骑兵赶来,他翻身下马,跪在曹操面前:“主公,吕布在徐州异动,陈登传来密报,说他联合袁术,要趁我军新败取许都!”
曹操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左手是杀子仇人张绣,右手是反复无常的吕布,腹背受敌的滋味像吞了把火。郭嘉突然开口:“主公,不如暂回许都。张绣新胜必骄,吕布素有勇无谋,待我们养精蓄锐,再逐个击破。”
大军回撤时,曹操在马上望着宛城的方向。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左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想起曹昂小时候总缠着他要学剑,想起典韦每次喝酒时那憨厚的笑,想起邹氏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叫。这些碎片像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
路过淯水时,曹操勒住马。河水还在缓缓流,像在诉说昨夜的血。他突然对着河水拜了三拜,声音在风中飘散:“典韦,曹昂,爹对不起你们。这宛城之仇,我迟早要报!”
许都的城门遥遥在望时,荀彧带着百官出城迎接。看见曹操苍白的脸和染血的战袍,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曹操翻身下马,推开想扶他的侍从,一步步走向皇宫。他知道,汉献帝还在宫里等着,那些拥汉派的大臣们,或许正等着看他的笑话。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了。左臂的伤口在提醒他昨夜的耻辱,淯水的血在呼唤复仇。他走进丞相府,反手关上门,把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关在里面。案上的地图摊着,他的手指落在“宛城”二字上,指甲掐得那两个字变了形。
“来人,”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传许褚入府。”很快,那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就站在帐前,他的腰刀上还沾着护送粮草时砍杀盗匪的血。“仲康,”曹操指着地图,“从今日起,你为我的护卫统领,寸步不离。”
许褚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某定护主公周全!”曹操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典韦。这两个都是万人敌的猛将,只是一个已长眠于淯水,一个才刚刚开始追随自己。他挥挥手让许褚退下,独自对着地图坐到深夜,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
窗外的月光很凉,像邹氏那晚穿的素衣。曹操抓起案上的剑,这次是真的剑,锋利的刃在烛火下闪着冷光。他想起宛城那个破碎的陶罐,想起曹昂倒下时的眼神,想起典韦最后那屹立不倒的身躯。
“张绣,”他对着空帐低语,剑在掌心转了个圈,“咱们还会再见面的。”
宛城的战火暂歇时,徐州的吕布正在庆功。陈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曹操送来的密信扔在地上,用脚碾得粉碎。“曹操连宛城都守不住,还想拉拢我?”吕布的画戟挑着个酒壶,往嘴里倒着酒,“等我吞并了刘备的残部,就挥师许都,让那曹阿瞒尝尝我的厉害!”
陈登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悄悄退了出去。帐外的阳光正好,他抬头望了望许都的方向,那里有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淯水岸边的那座新坟,像块楔子,深深钉进了曹操的心里,也钉进了这个乱世的骨血里。
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