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风卷着碎雪掠过破庙檐角,张三明正用洛书罗盘丈量着地上残留的黑雾轨迹,铜针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他抬头时,正看见蒋家娉手中的青玉镜泛起不正常的青光,镜面波纹里浮出的不是熟悉的内景倒影,而是一片猩红的天幕。
“小心!”张三明攥住她手腕的刹那,镜面突然迸裂出蛛网般的裂痕。那些裂痕里流淌着粘稠的光,像融化的金水,将两人的影子拖进了光怪陆离的幻境。
第一个画面是燃烧的云台观。三清殿的匾额在烈火中噼啪作响,张三明看见另一个自己跪在废墟前,手里紧攥着半截河图玉版。玉版上的星象图已经烧成焦黑,北斗第七星的位置空着,像个淌血的眼窝。“不可能...”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玉版,冰凉的触感让幻境泛起涟漪。
蒋家娉的指尖在镜面上颤抖,那里正浮现出茅山道的丹房。她看见自己的师父躺在玉床上,七窍渗出金色的血,而丹炉里炼废的丹药堆积如山,每一粒都凝结着扭曲的人脸。“师父...”她低唤出声,镜面突然剧烈震颤,画面切换成了古神墟的封印地。
这一次的景象清晰得可怕。蒋家娉穿着从未见过的青色战甲,背后展开千手千眼的木灵法相,青帝血脉在她周身流转成奔腾的河流。她正将长剑刺入自己的心口,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在封印阵眼上,每一滴血都让阵纹亮起三分。而被封印的上古煞神在嘶吼中挣扎,它的触须上挂满了修士的骸骨,其中一具胸前还别着天师道的令牌——那是张三明常用的那块。
“家娉!”张三明的望气眼突然刺痛,他看见蒋家娉的气光在幻境里正急速黯淡。护心赤子的日轮已经缩小成指甲盖大小,而肝神龙烟的青光正顺着剑锋倒流,与她的血脉一起涌入阵眼。当最后一缕青光消失时,她的身影化作漫天飞絮,而煞神的嘶吼也随之沉寂。
幻境里的张三明疯了一样扑向阵眼,却只接住一片沾着血迹的青羽。他怀里的洛书罗盘正在崩碎,每一块碎片上都浮现着“无法推演”的卦象。
“这不是真的。”蒋家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想砸碎青玉镜,却被张三明死死按住。镜面又泛起新的涟漪,这次浮现出的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他们站在完好无损的天师道广场上,张三明的望气眼闪烁着紫金色的光,蒋家娉的青玉镜悬在半空,映照出三丹田神和谐共鸣的光晕。台下的修士们欢呼着“黄庭道枢”的名号,河图玉版与太岁金册并置在祭台上,六十甲子的星轨在天幕上缓缓流转。
但这片祥和里藏着诡异的细节。张三明看见自己的袖口沾着暗红的血迹,蒋家娉的眼角有不易察觉的泪痕,而人群后方,苏九黎的身影一闪而过,她手里提着的锦盒里,似乎装着半枚青帝玉简。
“还有第三个。”张三明的声音干涩,他强迫自己盯着镜面。新的画面里没有惊天动地的大战,只有一间寻常的木屋。蒋家娉坐在窗边翻着《黄庭经》残卷,鬓角已经有了霜白,而张三明正用洛书罗盘演算着什么,桌角的药碗冒着热气。窗外的日历停留在霜降,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写着“煞神休眠第三十年”。
最让人心悸的是最后一个画面。混沌的灰雾里,蒋家娉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青帝血脉...本就是封印的钥匙...当肝神龙烟燃尽时...”画面突然定格在她消散前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释然,像初春融化的冰雪。
青玉镜骤然冷却,张三明的指腹被镜面的寒气冻得发麻。破庙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蒋家娉垂着头,青色道袍的袖口在微微颤抖。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三尸神的浊气堵住——那些未来景象太过真实,真实到他能在幻境里闻到蒋家娉消散时的草木清香,能摸到另一个自己手中玉版的温度。
“张师兄,”蒋家娉突然抬头,眼底还凝着未干的水汽,“你相信宿命吗?”
张三明没有回答,他掏出洛书罗盘,指尖在盘面的刻度上飞速滑动。天干地支的虚影在空气中交织成网,却在触及未来景象的瞬间纷纷崩解。“我的推演从不信命。”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河图洛书告诉我们,变数才是天道的常态。”
“可青玉镜从不说谎。”蒋家娉将镜子贴在眉心,镜面的裂痕正缓慢愈合,“它映照的不是唯一的未来,是所有可能的轨迹。而那个...我消散的画面,气脉流转最顺畅,像是...”
“像是最合理的解?”张三明替她说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数理能算尽天地,却算不透人心。”那时他以为是说命理不可尽信,此刻才明白,所谓的“合理”,不过是忽略了人愿的冰冷公式。
烛火突然被穿堂风卷得熄灭,破庙陷入短暂的黑暗。张三明听见蒋家娉的呼吸顿了一下,随即感觉到她的指尖搭上自己的脉门。温暖的青气顺着经脉游走,修复着他刚才因情绪激荡而紊乱的气血。
“你看,”蒋家娉的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能提前把灵力渡给你。”
张三明猛地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不准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从我们在古神墟第一次并肩作战开始,就不是任天摆布的棋子。你忘了?是你教会我,心光能照破一切阴霾。”
黑暗中,蒋家娉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像是在描摹他掌心的纹路。“我没忘。”她的声音软下来,“但青帝血脉的诅咒,沈砚秋留下的线索,还有师父临终前藏起的那半卷黄庭经...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结果——我的血脉,确实是克制煞神的关键。”
张三明突然想起什么,他摸出怀里的黄庭经残卷,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展开。残缺的书页上,“三五与一”的口诀旁有几行模糊的批注,是他之前没注意到的:“木气盛则龙烟聚,龙烟尽则青帝归。归者,非灭,是返本还源。”
“返本还源...”蒋家娉凑过来看,瞳孔微微收缩,“青帝本是先天木气所化,或许...消散并非终结?”
张三明的望气眼突然灼热起来,他看向蒋家娉,看见她周身的青色气光里,正有细微的金色纹路在流转。那些纹路与古神墟封印阵眼的纹路隐隐呼应,却又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你的血脉不止是钥匙,”他缓缓开口,“更是连接现在与上古的桥。如果煞神是先天浊气所凝,那你的木气或许能...”
“同化它?”蒋家娉接话时,眼底闪过一丝明悟,“就像肝神龙烟调和体内浊气那样?”
张三明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转动洛书罗盘,这一次,他将蒋家娉的青气引入盘面。原本崩解的卦象突然稳定下来,在盘心组成一个从未见过的符号——像木,像龙,又像正在燃烧的火焰。“这是...”他愣住了,“洛书里没有这个卦象。”
“因为它是新的。”蒋家娉笑了,眼角的水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就像你说的,变数才是常态。青玉镜照见的未来,是没有我们此刻领悟的未来。”
张三明看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那些可怕的幻境褪去了大半威力。他想起在河洛阵法中,她用青帝剑光劈开红光的决绝;想起在肾水逆流时,她用肝火驱寒的沉稳;想起每次危机关头,她总能从《黄庭经》里找到破局的智慧。这样的蒋家娉,怎么会轻易消散?
“明天去云台观。”张三明收起罗盘,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河图玉版与古神墟共鸣时,或许能找到改写血脉诅咒的方法。还有,我要重算六十甲子的星轨,看看能不能找到煞神的时间盲区。”
“好。”蒋家娉将青玉镜收入袖中,镜面的裂痕已经完全消失,只是边缘多了一圈淡淡的青痕,像是某种印记。“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刚才最后那个画面,木屋窗外的梅花开得很好,不是吗?”
张三明一怔,随即明白她指的是那个相携到老的未来。他原本以为那是最不切实际的幻象,此刻却觉得,或许并非全无可能。“嗯,”他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等解决了煞神,我们可以去种一棵。”
破庙外的风雪渐渐平息,月光重新洒满地面。张三明看着蒋家娉整理符箓时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关于未来的预言,无论多么清晰,都比不上此刻她睫毛上沾着的月光真实。他掏出河图玉版,玉版上的星象图正微微发烫,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似乎比之前明亮了些许。
或许真如师父所说,人心才是最大的变数。张三明想,他要做的,就是让那个最好的变数,成为最终的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