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雾里，叶清瑶的眼珠就那么定着，像两颗失了磁的锈钉子，死死扎在林七那双通红的眼眶里。那点凝住的光，涣散，又不像真散了，像蒙着厚霜的窗格子后面，有火星子要往外顶，顶得霜花簌簌往下掉。
她喉咙里滚着痰音，嗬嗬的，不是喘，是破麻袋被人踩瘪了又提起来那种动静。嘴唇干裂，血痂硬壳似的绷着，裂开的口子里渗着腥气。林七看着她嘴皮子哆嗦，想张嘴，又像是被那血壳子给焊死了。他攥着她的手，那手冰碴子似的硌在他滚烫带伤的掌心里。
“别动…别动气…”他嗓子眼儿里挤出声，自己听着也跟破锣擦锅底似的，“省点力气，听见没？”
话是这么说，他攥着的手，半点儿都不敢松。刚才她那一下反扣，指甲掐进他肉里的那股凉劲儿，带着股快散架的狠。他怕这一松，这口气真就散了。
叶清瑶的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坨子，往下坠。林七心头猛地一揪。“别闭眼！清瑶！”他声音高起来，哑得劈了叉，像拿钝刀在刮骨头，“看着我！看着我！”
那点霜花后面凝住的光，被他吼得一哆嗦，又硬生生定住了。林七喘着粗气，汗水混着泥灰从额角滚下来，砸在碎石上溅开细小的尘土。他硬是撑起半个身子，肋下的骨头茬子在肉里磨，疼得他太阳穴一鼓一鼓，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得动，不能耗死在这儿。他把叶清瑶那冰凉的手攥得更死，另一只手拄着冰冷的碎石地，拖着那条灌了铅一样的废腿，一寸一寸，往自己背后拽。
叶清瑶的身体像个抽了筋的木偶，死沉，顺着他的力道被拖拽移动。脸蹭在粗糙的石子上，灰土扑簌簌往下掉。每挪一寸，她喉咙里的嗬嗬声就尖锐一点，身体也随之绷紧一下，肌肉在冰冷的皮下抽搐着，像冰层底下挣命的鱼。
终于把她半拖半拽地弄到一块稍微高点的砾石坡后面，石头勉强遮了遮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灰白雾气。林七自己也瘫在坡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头，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张大嘴嗬嗬喘，肺管子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硫磺粉末刀子似的往里戳。
“撑住…清瑶…撑住…”他一边倒气，一边拿眼瞄着她。叶清瑶半蜷在地上，脸偏着，鼻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线，但刚才那股子劲儿好歹缓过来一点。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撕开，去看四周。
雾。除了雾还是雾。灰沉沉，湿闷闷，沉甸甸压在头顶。能见度低得吓人，十几步开外就是一片混沌。灰白深处，偶尔显露出一些庞大扭曲的黑影，轮廓狰狞，像是某种巨兽趴伏的黑色山岩，或是某种巨大骨架坍塌后的遗骸。空气里除了呛人的硫磺味，就是一股子金属高温灼烧后、又混了尘埃的焦糊气。脚下全是碎石砂砾，冷硬硌脚，没丁点水汽。
干。太他妈干了。嗓子眼像被砂纸磨过，火燎燎地疼。水。最要命的是水。俩人都伤得不轻，叶清瑶那口气更是悬着，没水，迟早熬成两条人干。
他拖着废腿，挣扎着想站起来看看地形，刚欠起身，肋下就是一阵针扎似的剧痛，眼前发黑，扑通又坐回地上。汗珠子滚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抹了把脸，手上沾着的血泥蹭得脸上更花。不行，强撑着站起来太费劲，动静也大。
他干脆趴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侧着头，耳朵紧贴着地面。
嗡……
细密的震动感透过冰冷的石头，清晰地传到了他耳朵下方的颧骨上。比在沉船里感觉到的……更杂乱，更密集？像是有无数根细线在四面八方拉扯着地壳！
这鬼地方的震动，绝不只是沉船下沉那么简单！是它本身就在……持续不断的……形变？！
怪不得空气焦干没水汽！这他妈就是个巨大的炉灰堆，底下有火在慢慢烘烤！林七心里咯噔一下，更沉重了。
他扭动脖子，想换个方向再听听。脸刚一转——
噗！
一小股带着腥气的……暗红……毫无征兆地从叶清瑶紧贴地面的嘴角……飙了出来！粘稠的血浆混着硫磺灰，砸在碎石上，发出粘腻的轻响。不是咳出来的，像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震动牵扯，突然崩开了。
林七头皮猛地一炸！“清瑶！”他几乎是手脚并用扑过去。叶清瑶的身体像被电打了一下，猛地弓起来又重重砸回地面，喉咙里滚出一串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呻吟。血沫子在她干裂的唇缝间渗出来。
震动！这该死的震动！在撕裂她重伤未愈的内腑！
林七的手有点抖，不敢用力碰她，只能在旁边撑着，眼睁睁看着她疼得浑身痉挛。他心里那点绝望的火苗又被狠狠摁下去一截。这地方，待得越久，死得越快！水…必须立刻找到水！
他眼神发狠地扫视四周。灰白的雾障像块厚抹布，死死捂着视野。高？往高走？他脑子飞快地盘算，刚才拖叶清瑶上这坡时，爬着费力，似乎……雾气也淡了那么一丝丝？但仅仅是感觉。
他艰难地半跪起来，眯缝着眼，努力穿透浓雾，辨认那些庞大扭曲的黑影轮廓。那些巨大的黑色岩体，边缘在雾中时隐时现。大部分都是……侧向……倾斜着指向某个方向？像被一股大力统一扫倒的墓碑！
倾斜的方向……似乎在更深处……
林七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嘴唇，尝到了自己血和灰尘的味道。他回头看了一眼叶清瑶，她蜷在那里，微微颤栗，嘴角的血渍已经凝成了暗褐色的痂。不能再拖了。
他咬紧牙关，把自己那条还能使点劲的胳膊垫在叶清瑶身下，另一只手扒着碎石坡的棱角。他的断骨处剧痛钻心，废腿像块沉重的石头在地上拖行，摩擦着砂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拖着叶清瑶，朝着那些倾斜黑影所指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每一步，脚底的碎石都像烧红的炭。每一步，肋下的骨头茬子都在搅动血肉。每一步，都能感觉到地面那该死的、细密不断的震颤！叶清瑶在他臂弯里痛苦地抽搐，血腥气在浓重的硫磺味中格外刺鼻。林七眼前一阵阵发黑，汗水淌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他只能凭着最后一股蛮劲，朝着那个模糊的方向，拖！拖！拖着命爬！
他妈的，水！水到底在哪儿？！
越往前，雾气似乎真的淡了那么一些。虽然依旧灰沉沉压在头顶，但视野能勉强看出百十步远。那些巨大扭曲的黑色岩体看得更清楚了，确实大部分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断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掰弯。
脚下的碎石沙砾，颜色也在变深。不再是那种单调的灰白，开始掺杂一种……暗红……像是铁锈被高温炙烤过无数次凝结成的颜色。空气更干燥、更灼热，硫磺的呛人味道里，那股金属灼烧焦糊的气息也更重了。
突然，林七拖着叶清瑶往前爬的手猛地顿住了！
他粗糙的手掌按在了一块碎石上。不是感觉！是真的湿？！
他几乎以为自己被晒昏了头。猛地收回手，凑到眼前。掌心那粗糙的皮肉纹理里，真嵌着一层极其细微的水光？沾着暗红色的砂砾，冰凉冰凉的！
林七的心脏像被那只沉船里捞尸的血手攥住了！他猛地撑起身，血红的眼珠子死死扫向前面。
空气焦灼干燥得能点着火。可就在前头百步左右，雾气最稀薄的一处巨大黑色岩壁的根部缝隙里隐隐约约透着一线反射着湿漉漉微光的暗沉阴影！
湿气！那裂缝深处绝对有水气透出来！
“水…清瑶！前面有水！”林七喉咙滚出野兽般的嘶吼，兴奋，绝望，全拧巴在一块。他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油都被这点希望给点着了！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骨头摩擦，什么震动的疼痛，双手扒住碎石地面，用那条好腿疯狂地蹬踹！拖着那条死沉的废腿，搂着怀里依旧意识模糊的叶清瑶，朝着那处岩壁缝隙的方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湿冷的空气越来越清晰！硫磺味被冲淡了！那点水光的诱惑力，超过了所有骨头断裂的疼痛！
眼看还有十来步就要扑到那裂缝跟前，林七几乎已经能闻到岩壁上那股浓重的湿锈味！
脚下猛地一塌！
不是错觉！那一片暗红色的碎石地面，在他拖着两个人的重量猛冲过去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向下……陷了下去！
像一个踩碎的烂壳子！
林七连带着叶清瑶的身体呼地一声瞬间往下掉了进去！
身体悬空！硫磺雾气瞬间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腥潮黑暗取代！
坑？！
妈的！底下是个石坑陷阱？！
失重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噗通！
哗啦！
两人狠狠砸在一堆冰冷、粘稠腥气扑鼻的浆里！
不是水！是又腥又冷的泥浆！泥浆冰凉刺骨，腥臭得直冲脑门，溅了他满头满脸！
林七懵了。被砸懵了，也被臭懵了。肋骨咔嚓一声，疼得他差点直接溺死在泥里。他猛地抬头，想看清这是什么鬼地方。
眼前一片模糊的昏暗。坑顶被他砸穿的那个洞口，成了遥远的一块不规则灰色亮斑，周围散落的碎石正簌簌往下掉。
坑洞比他想象的大。他摔在一片半凝固半流动的深色泥浆里。腥气中混杂着硫磺和浓郁的……腐败霉菌的味道？极其呛人。
不对！
林七泡在冰冷粘稠的泥浆里，血红的眼珠子猛地定住！
不是泥浆泛黑……
那被溅起的“泥浆”里，浮着几缕惨白的、细细的絮状物？
像什么腐烂物析出的霉丝？
更刺鼻的是一股甜腻浓郁得发齁，如同腐烂的蜜糖，混着硫磺焦糊直冲天灵盖的怪异味道！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