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雾,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像浸透了水的棉被,吸饱了硫磺和铁锈的馊味。空气干得割嗓子,吸一口,肺管子像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林七瘫在冰冷的碎石地上,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肋下那几根断茬子,刚才砸地上那一下,又给夯瓷实了,闷疼一阵阵往脑仁里顶,眼前直冒金星。
他侧着头,眼珠子被血水和汗糊得发粘,勉强能看清旁边躺着的叶清瑶。她脸朝下,半张脸埋在灰扑扑的碎石渣里,湿透的黑发拧成几绺,沾满了灰白的尘土,硬邦邦地贴在脖颈上。露出来的那半边脸,糊着的泥污被这干冷的风一吹,结成了硬壳,裂开细小的纹路。嘴唇灰败,裂开的口子边缘凝着暗红的血痂,干得像枯树皮。
死寂。只有他自己破风箱似的粗喘,在浓雾里撞不出半点回响。
他盯着她那只手。那只刚才在沉船里抠进石缝的手。现在软塌塌地搭在冰冷的碎石上,指头尖沾着泥灰,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砂砾。冻得发紫的皮肤上,几道被碎石划破的浅口子渗着血丝,转眼就被干风吹成了褐色的痂。
“清瑶……”他喉咙里滚出点气音,哑得像砂纸磨铁锈。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没动静。她胸口那点起伏,弱得几乎看不见,隔着一层破布衫子,像底下压着只快断气的麻雀。
完了。真完了。从污油胃囊里爬出来,在熵浆里打滚,在沉船里挣命,骨头断了,血快流干了,最后这点活气儿,还是让这鬼地方给抽没了。
绝望像这硫磺雾,又冷又呛,糊住了心口。林七闭上眼,肋下的闷疼扯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试着动了下那条废腿,跟焊在地里的铁桩子似的,纹丝不动。另一条腿也麻了,冻得没了知觉。就剩一条胳膊还能使点劲,可撑着地想挪一下,肋下就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
算了。死这儿吧。跟这冰疙瘩死一块儿,也算……有个伴?
这念头刚冒出来,自己都觉得窝囊。他猛地睁开眼,血红的眼珠子死死钉在叶清瑶那只搭在碎石上的手上。
那根食指……刚才抠进石缝的那根……好像……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林七屏住呼吸,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都快爆出来。
那根冻得发紫的食指,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尖在冰冷的碎石上刮过,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嚓”声。动作小得像被风吹动的枯草尖,但林七看见了!真看见了!
“清瑶!”他喉咙里炸出破锣似的嘶吼,带着血沫子。他顾不上肋下要命的疼,用那条还能动弹的胳膊死命一撑!上半身硬是给拔起来一点!动作牵动了断骨,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回去。他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鼓起棱子,硬是撑住了没倒。
他喘着粗气,汗珠子混着泥血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滴在碎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伸出那只沾满泥血的手,哆嗦着,探向叶清瑶那只蜷缩了一下的手。
指尖触到她冰冷僵硬的皮肤。冻得他指头一缩。他咬着牙,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覆上她那根蜷缩的食指。
冰凉。僵硬。像块冻透的石头。
他不敢用力,怕捏碎了这最后一点活气。只是用指腹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她食指的指节。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碰触易碎品。
一下。两下。
指腹下,那冻僵的皮肤底下……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像冰层底下封着的一条小鱼,用尾巴尖顶了一下冰面。
林七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的脸。
叶清瑶依旧毫无声息地趴着。但……她那紧贴碎石地面的、灰败干裂的嘴唇……极其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只是嘴唇边缘那点干结的血痂被扯开了一丝极细的缝隙。
紧接着——
“呃……”
一声极其低哑、气息微弱、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动般的……抽气声……极其艰难地……从她唇缝间……挤了出来!
声音混着浓重的硫磺尘埃气,轻得像呵出口白雾,却如同惊雷炸在林七耳边!
“清瑶!”他嘶哑地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轻拿轻放,那只覆在她手指上的手猛地收紧!死死攥住了她那根冰冷僵硬的食指!
“醒醒!叶清瑶!给老子醒过来!”他吼着,带着哭腔,又像是笑,更像垂死野兽的咆哮。他另一只手撑着地,拖着那条废腿,用尽吃奶的力气,把自己往她那边挪!
碎石硌着皮肉,断骨在胸腔里摩擦,疼得他浑身哆嗦,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破布衫子。他不管!一寸一寸地挪!终于,他半个身子压在了冰冷的碎石上,脸几乎贴到了叶清瑶沾满灰土的后颈。
“清瑶……”他喘着粗气,滚烫的气息喷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硫磺味,“别睡,听见没,别睡……”
他那只攥着她食指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不再摩挲,而是用自己滚烫带血的掌心,死死包裹住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试图把自己那点残存的热气,硬生生焐进她冻透的骨头里!
时间像是凝固了。只有硫磺雾在无声地流淌,干冷的风卷起细小的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林七死死盯着她灰败的侧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每一次她微弱的抽气,都像在他心口擂鼓。
终于——
叶清瑶那只被他死死攥着的手……极其极其微弱地……反握了一下!
力道小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垂死的、不顾一切的力气!
紧接着,她那紧贴地面的头颅……极其艰难地……向上……抬了那么一丝丝!
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脖颈的肌肉绷紧了一瞬,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咳……咳咳……”
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冰碴碎裂感的呛咳声,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身体剧烈的颤抖,灰白的尘土从她发间簌簌落下。
她低垂的头颅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长睫毛如同被狂风吹打的蝶翅,疯狂震颤!眼皮底下,眼珠在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
林七的心跳得像要炸开!他屏住呼吸,攥着她的手心全是汗和血,又湿又滑。他死死盯着她抖动的眼皮。
一下……两下……
那层仿佛焊死的眼皮,终于……极其艰涩地……掀开了一条缝!
瞳孔涣散,失焦。里面空茫茫一片,只有被硫磺雾笼罩的、灰白色的天光倒影。没有神采,没有意识,像是蒙了层厚厚冰霜的玻璃珠子。
光线刺目。
叶清瑶的眉头极其艰难地……蹙了一下。眉心拧出一个极浅的、痛苦的褶皱。随即,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混着眼角残留的泥污和灰土,无声地……滑落下来。冰冷的泪珠滚过她灰败的脸颊,犁出一道清晰的湿痕,冲开了些许尘土。
视野一片模糊的灰白光斑和一片更庞大、更近的暗影?带着粗糙的、沾满泥污血痂的质感和一股浓烈的汗味、血腥味、硫磺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气息?
那气息喷在她冰冷的脸上,带着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清瑶?”那个嘶哑的、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近,更清晰。强行压抑的急切?“叶清瑶?”
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闷闷地传进来。叶清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动着被泪水模糊的眼珠。
眼珠转动的过程异常滞涩,仿佛锈死的轴承被强行扳动,每一次微小的挪移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和麻木。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地……
那片模糊的、庞大的暗影在她艰难转动的、浑浊的瞳孔中如同对焦失败的镜头极其缓慢地凝聚、清晰……
散乱、沾满泥浆草屑、凝结着暗红血痂和灰白尘土的头发?
沟壑纵横、布满污垢汗渍、胡子拉碴、被血和泥糊得看不清原本肤色的脸颊?
干裂翻卷、紧抿着又似乎想张开说话的嘴唇?
还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通红!布满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眼白浑浊泛黄!
可那死死钉在她脸上的眼神深处……
野?凶?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
可那凶戾的底色之下……有什么东西……被那灰白的天光点亮了……
是火?是光?还是一种……几乎要冲破眼眶溢出来的……
焦灼?
绝望?
或者……一丝……被死死摁住、不肯熄灭的……狂喜?
四目相对的瞬间。
空气仿佛凝固。
只剩下硫磺雾无声的流淌,干冷的风卷起砂砾的细微声响……
还有……
彼此间那滚烫粗重、喷打在对方脸上又冰冷刺骨……
粗粝得像砂石互相打磨……
带着劫后余生的……
……喘息?
林七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他看着那双终于撬开一条缝、却依旧空茫灰暗的眼睛,看着她眼角无声滑落的、混着泥污尘土的冰冷泪水,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烧红的炭,又烫又哽。
他想说话。想喊她。想问她怎么样。可嗓子眼干得冒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更用力地攥着她那只依旧冰冷僵硬的手。掌心那点粗糙的皮肉,死死包裹着她冻得发紫的指节,试图把那点微不足道的滚烫,刻进她冰封的骨头里。
叶清瑶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那双通红的眼睛上。瞳孔深处那片灰白的浓雾似乎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散开了一丝丝。那点倒映的灰白天光……凝实了那么一丁点。
她的嘴唇……极其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林七却仿佛“听”见了。
“……林……七?”
两个字。气音。混着冰碴碎裂的沙哑。轻得像呵出口白气,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七的心口!
他浑身猛地一震!攥着她手的手指瞬间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捏碎她冻僵的骨头!
“是我!”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我!清瑶!是我!”
叶清瑶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这嘶哑的吼声狠狠刺中!灰白的眼底,那点凝实的天光剧烈地跳动、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她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般的抽吸声。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痉挛。是更深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冰封的躯壳深处……被强行唤醒的……悸动?
那只被林七死死攥着的、冻僵的右手……极其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不是挣脱。是……反握?
僵硬冰冷的指节,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扳动,极其缓慢、极其微弱地……弯曲……蜷缩……试图……扣住林七那同样粗糙、沾满血污泥垢的……手指。
动作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像初生雏鸟第一次尝试张开喙。
但林七感觉到了!
那冰冷僵硬的指尖,带着一种垂死的、不顾一切的力气,死死地……抠进了他掌心那道被石块划开的、还在渗血的伤口里!
剧痛!
尖锐的刺痛顺着手掌的伤口猛地扎进神经!
林七闷哼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反握回去!把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死死夹在自己滚烫带血的掌心里!
“清瑶!” 他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又像是笑,“抓着!别撒手!听见没?别撒手!”
叶清瑶空洞的瞳孔深处,那点摇曳的天光在他嘶哑的呼喊声中猛地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