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一想,他如今孑然一身,左臂已废,仇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仅凭他一己之力,复仇之路堪比登天,甚至可能连仇人都见不到,就已死于非命。
南楚是他唯一的落脚点,而姜仪昭,便是他能抓住的最高枝。
留在她身边,便能借太后的滔天权势,步步渗透南楚军政核心,暗中搜集兵甲粮草,联络散落四方的东海旧部;
待羽翼渐丰,更可图谋借南楚之力,挥师东海、剑指大梁,亲手向田和、萧无漾讨还血债,告慰满门亡魂。
至于姜仪昭那难掩探究的心思,他并非无计可施——他是东海太子田昭,自幼浸淫深宫权谋,于尔虞我诈中周旋,在势力倾轧里求生。
那些趋利避害、虚与委蛇的手段,早已刻进骨血,融于肌理。
眼前的隐忍屈膝,不过是复仇路上必经的荆棘,这点屈辱,他担得起,也忍得下。
想通此节,田昭心头沉郁渐散,缓缓抬眸时,眼底伪装的惶恐已褪得干净。
只剩恰到好处的恭顺,掺着几分藏不住的坚定,如暗夜里燃着的星火,既不张扬,又难掩锋芒。
他再次躬身行礼,身姿挺拔却礼数周全,未匍匐叩首,却自有一份傲骨藏于谦卑之下:“太后恩典,草民感激涕零。
草民孑然一身,漂泊无依,若能得太后垂怜收留,侍奉左右,便是此生最大的福气。
往后定当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绝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与栽培。”
话音不高,却字字恳切,谦卑里带着几分坦荡,恭敬中藏着一丝底气。
既显露出感恩之心,又暗衬出自身的隐忍与韧劲,恰合了姜仪昭眼中“气度不凡”的印象,无半分卑贱谄媚之态。
姜仪昭见他应允得干脆,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满意,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眉梢眼角的威严柔和了些许,竟添了几分真切的悦色。
她抬步上前两步,指尖轻抬,莹白的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堪堪要触碰到田昭沾着尘土却依旧俊朗的脸颊。
却在相触的前一瞬骤然停住,转而轻轻抚上他肩头粗糙起球的布衣。
指尖摩挲着布料上的纹理,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甚好,往后你便留在哀家身边,至于做什么,等入宫再说。李福。”
“老奴在。”
一直静候在亭外的李福闻声连忙躬身上前,垂首应道,眼角余光飞快扫过田昭,眸底藏着几分玩味与探究——能让太后这般另眼相看的人,倒是少见。
“带他下去梳洗更衣,”
姜仪昭收回手,语气淡淡,“身上这些破烂,全给哀家扔了,换一身干净体面的衣裳,打理妥当后,即刻带他来见哀家。”
“是,太后。”
李福躬身领命,转头对田昭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虽算客气,却难掩几分宫人对下人的疏离。
田昭心头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步险棋终究是走对了,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也寻到了一条复仇的捷径。
他再次躬身颔首,声音沉稳:“谢太后体恤。”
田昭起身时,刻意垂落眼帘,避开了姜仪昭那道似有实质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去眸底未散的复杂。
他循着礼数,微微躬身跟在李福身后,靴底踩过晚晴水榭的青石板,发出轻而沉的声响,一步步远离那座临水的凉亭。
穿过覆满青藤的回廊时,他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悸动,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粼粼水光漫过亭台飞檐,姜仪昭依旧斜倚在软榻上,凤眸隔着晃动的波光望过来,深邃得像藏着千年寒潭。
辨不清是探究、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只让人心头发紧。
田昭深吸一口气,微凉的风携着池面的水汽灌入肺腑,压下了心中翻涌的屈辱、不甘与决绝。
他比谁都清楚,从点头应允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踏入了一重不见硝烟的险境。
可这险境之中,也藏着他复仇唯一的生机与希望。
“南楚……姜仪昭……”
他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似淬了火。
“今日我寄人篱下,忍辱负重;他日,我必借你之势,搅动风云,血洗旧仇,告慰东海满门亡魂!”
前方的李福忽然停下脚步,侧身引着他走向东侧一处精致的院落:“张公子,你先在此暂歇。
稍后自有丫鬟送来衣物吃食,若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院中的下人便是。”
院落朱门轻启,院内青竹猗猗,廊下挂着竹编的灯笼。
墙角开着几丛素色雏菊,虽不及水榭华贵,却也雅致清净,与他此前栖身的云澜城破庙、汉城贫民窟判若天壤。
田昭颔首应下,目送李福躬身退去,心中清明——这不过是这场博弈的序幕,真正的试探与交锋,才刚刚开始。
李福离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下一组,轻柔却规矩。
两名身着月白宫装的宫女端着描金托盘走进来,托盘上铺着雪色锦缎,上面叠放着几身质地精良的衣物:一身月白暗纹长衫、一袭墨色织金锦袍。
还有柔软的素色内衫与绣着暗纹的云纹鞋袜,皆是上等的云锦与蜀锦,触手顺滑,针脚细密得不见分毫痕迹。
“张公子,奉太后之命,特来为您送衣物,伺候您沐浴更衣。”
领头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温顺,躬身说话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田昭始终拢在袖中的左臂。
却只是一瞬,便恭敬地垂下眼帘,不敢再多看半分。
田昭心中骤然一紧,下意识地将左袖又拢了拢,指尖攥得发白。
那里面是在云澜城时,一位老郎中用硬木精心打磨而成的假肢,外层缠着层层细密的麻布。
虽能勉强维持身形的规整,却绝不能被人窥见端倪——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复仇路上最需遮掩的破绽。
他沉声道:“不必劳烦姑娘们,衣物放下即可,沐浴之事,我自己来便好。”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