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笠翁游世篇(伍)
part Five:闹剧惊筵龙颜震 俚语藏锋巧脱身
康熙皇帝南巡,驻跸金陵织造府。
行宫内,宫灯高悬,亮如白昼,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映照得金碧辉煌。御座高设于丹陛之上,康熙帝玄烨端坐其上,面容沉静,目光深邃,不怒自威,一身明黄常服在灯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下首陪侍的,皆是王公贵胄、封疆大吏,顶戴花翎,蟒袍玉带,珠光宝气,明珠、纳兰性德父子亦在其列,垂手恭立。
席间珍馐罗列,水陆毕陈,侍女如穿花蝴蝶般悄无声息地奉上琼浆玉液。丝竹轻缓,奏着《中和韶乐》,一派皇家雍容华贵、海晏河清的气象。
然而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李渔和“芥子班”所有伶人们的心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或期待或幸灾乐祸地投向殿角那临时搭起的、略显局促的戏台,以及台侧垂首侍立、身着崭新却难掩局促的靛蓝戏班服饰的李渔和他那“芥子班”的伶人们。
言官们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冷笑,只待好戏开场,便要发难,将其置于死地。
锣鼓一响,《比目鱼》开演。起先几折,演那富家小姐厌倦闺阁束缚,假扮男装游园,与穷戏子邂逅于梨园,情愫暗生。词句虽大胆,尚在才子佳人传奇的窠臼之内,唱腔婉转,身段优美。
康熙看得倒也颇有兴味,手指在御座紫檀木扶手上,轻轻叩着节拍,偶尔还微微颔首。下首的王公贵胄们紧绷的脸色稍缓,互相交换着轻松的眼色。
及至“抗婚”一折,风云突变!富家小姐之父威逼利诱,强令女儿嫁入高门以攀附权贵。那饰演小姐的云官,积蓄已久的情感如火山般爆发!
她猛地扯下头上象征婚约的凤冠霞帔,狠狠掷于台上!水袖翻飞如怒涛,她戟指台下那一片顶戴花翎、蟒袍玉带、象征着无上权贵的观众席,声裂金石般唱道:
“说什么金玉良缘天注定?分明是狼心狗肺秤上称!”
“秤杆儿挑着那乌纱帽,秤砣儿坠着那孔方兄!”
“秤盘儿里摆的什么?是俺们活生生的人命!是俺们热辣辣的情!”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泣血的控诉和蔑视!满殿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王公大臣们脸色剧变,如同开了染坊,青白红紫交错。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戏台“你……你……大逆不道!”却因惊怒交加,语不成句。
康熙脸上的闲适也在瞬间冻结,眉头紧锁,深邃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戏台,那叩击扶手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殿内气压骤降。
台上却已迅疾转入“殉情”高潮。穷戏子与富小姐为情所困,双双投水,誓言化作比目之鱼,生死不离。
本该是凄美绝伦、赚人热泪的场面,李渔却在此处排演得极其荒诞怪异!那戏子落水后,并未与小姐化作比目鱼,竟在水中与一只由伶人套着滑稽龟壳扮演的、硕大无比的“王八精”扭打起来!
那“王八精”摇头晃脑,口吐人言,满嘴油滑俚俗的官腔:
“呔!大胆刁鱼!此乃龙王爷御笔亲封之‘潜规则’水域!懂不懂规矩?无有‘水敬’,安敢擅入?速速献上你鱼尾上最亮的金鳞三片,龟丞相我保你水路畅通!否则嘛……哼哼,打入‘死水潭’,永世不得超生!”
戏子所化之鱼则奋力搏斗,唱词更是泼辣直白,市井俚俗,夹杂着大量只有江南底层才懂的隐语谐音:
“呸!你个臭王八!什么‘潜规则’?分明是‘钱规则’!要金鳞?老子鳞片是爹娘生的,不是孝敬你这老王八的!龙王爷?我看你是‘聋王爷’,被你们这些龟孙子蒙蔽了!今儿个鱼爷我就要‘鱼死网破’,捅破你这‘浑水衙门’!”
台上蓝绸抖动,两人似在水中翻滚扭打,插科打诨,将官场那些索贿受贿、欺上瞒下、盘剥百姓的“规矩”、“孝敬”、以及“潜规则”,嘲弄得体无完肤,赤裸裸地摊开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
此刻,台下一片哗然!有年轻些的官员忍俊不禁,刚咧开嘴又觉不妥,慌忙以袖掩口,憋得满脸通红,肩膀耸动;有正直清廉的低阶官员,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更多的则是怒目圆睁,尤其是那些被戳中痛处的权贵,脸色铁青,眼中喷火。一个肥头大耳的盐运使,气得手中金杯捏得咯咯作响;那位山羊须的御史更是拍案而起,嘴唇哆嗦。
纳兰性德垂手侍立,面色沉静,唯有紧握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明珠则微微闭目,仿佛入定,只有眼皮在轻轻跳动。
“反了!反了!成何体统!”那位山羊须御史终于按捺不住,离席扑倒丹陛之下,须发戟张,声音凄厉如夜枭响彻大殿:“皇上!皇上明鉴!此等卑贱戏子,借演剧供奉之名,行谤讪朝廷、辱及大臣、影射……影射天家之实!指桑骂槐,恶毒至极!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请皇上立诛此獠及其戏班,以正视听!肃清寰宇!”
数名言官随之跪倒,齐声高呼,声震殿宇:“请皇上下旨立刻处死此獠!以儆效尤!”杀气腾腾,直指李渔。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冰冷刺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康熙那张沉静得可怕的脸上。明珠依旧闭目。纳兰性德垂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李渔跪在台侧阴影里,面色惨白如金纸,冷汗如浆,瞬间浸透重衫,顺着鬓角滴落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他等待着,等待着那最终的雷霆之怒,等待着身首异处的结局。整个会场陷入死寂,死寂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康熙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深邃的目光,缓缓从阶前跪倒、激动得浑身颤抖的言官,移向台上那一群狼藉荒诞的扭打在一起的伶人,再缓缓扫过殿中神色各异、或愤怒或惊恐或强作镇定的王公大臣。
他的手指,缓缓捻动着腕上一串油润的沉香佛珠,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良久,那沉静如古井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笑意,似嘲讽这些大臣的失态,又似洞察了李渔以荒诞为甲胄的用心。
“都起来吧。”康熙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出戏罢了。市井小民之见,俚俗笑闹之语,何须如此大惊小怪,失了朝廷体统?”他目光转向跪地的李渔,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喜怒:“李渔。”
“草……草民在……”李渔的声音干涩颤抖,几乎不成调。
“你这戏,”康熙顿了顿,殿中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倒是深谙市井趣味,热闹得很。”这评价让众人愕然。
“只是这编排,”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上那滑稽的“王八精”,“未免太过粗疏儿戏。龙王爷座下,岂容这等惫懒的王八精横行?有失体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明圣意何指。李渔更是如坠云里雾中,不知是福是祸。
只听康熙继续说道,语气舒缓,带着几分随意:“朕看你这芥子班,伶人们倒也伶俐,深谙俗乐。朕之南府乐部,正缺此等能可为新声、通晓市井趣味的伶工。”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神情紧绷的纳兰性德,“容若。”
纳兰性德忙躬身出列,声音沉稳道:“臣在。”
“记下。着李渔领其芥子班伶人,协理南府乐部俗乐事宜。日后供奉新声,务求雅俗共赏,莫要再如此荒腔走板,不成体统,那必将严惩不贷。”
康熙的语气,仿佛只是随意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为这场闹剧定了性,不过是技艺不精的“荒腔走板”。
如此峰回路转!跪地的言官们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个个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涨得通红。纳兰性德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躬身领命,声音洪亮:“臣,遵旨!”
“草民……李渔……叩谢皇上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渔重重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才觉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酸软。
一场泼天大祸,足以抄家灭族的死局,竟在这位至尊轻描淡写的一句“俚俗笑闹之语”和“协理乐府俗乐”的旨意下,化为无形!
他死里逃生,心中却无半分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茫然的冰冷和后怕。
这看似恩典的“协理乐府”,不过是将他从市井的泥潭,提溜进了另一座更华丽、更森严、规矩更多的皇家牢笼罢了。
那“王八精”的戏谑之言,在这金殿之上,终究成了真正的“潜规则”,无声地碾压了一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