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笠翁游世篇(贰)
part two:怒起组班演世相 随园初会识清狂
书接上回!
夫子庙前盗版书贩那刺耳的吆喝,如同淬毒的冰锥,将李渔这位读书人最后一丝一缕的清高,彻底地扎穿、碾碎,零落在夫子庙前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
他失魂落魄地踅回栖身的小院,院中的那株老梅虬枝盘曲,疏影横斜,移栽自他从京师返回金陵那年。此刻看在眼中,忽觉其枝干嶙峋,尽是伤感之态。
夜风穿堂,吹得桌上那些散乱的稿纸哗哗作响,仿佛也在嗤笑他的无力。他枯坐良久,直至残烛泪尽,东方微明。
窗外市声渐起,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的喧嚣、甚至隔壁夫妻清晨的拌嘴声,带着一种粗粝顽强的生机,涌入耳中。
就在那一刻,一个崭新的念头,如异火那般在绝望的灰烬底下灼灼燃起,凶猛且明亮:与其任人盗版宰割,何不自立门户,将这纸上文字,化作活色生香的戏台风云?
“李班主……”临时招募的几个潦倒乐工和伶人,听罢李渔组建戏班、自写自演的宏伟计划,面面相觑,虽然大家都是熟手,但脸上不免露出疑虑与不安。
为首那位腰间别着胡琴的老苍头,姓胡,人称“胡琴胡”,咂摸着手中的旱烟袋,浑浊的老眼透出深深的疑虑。
他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轻声地说道:“李相公……不,李班主……您就让大家伙就演您写的这些个……风流戏文?”
说话时,他刻意加重了“风流”二字,他不怕别人听不见,就怕李渔听不见。
“这些个东西……能有人看?能糊口?莫不是……比在那夫子庙前摆摊还难……”旁边一个刚出师不久、面皮白净的旦角云官,怯生生地绞着衣角,欲言又止。
“风流……对,就是要风流……”李渔站起身来,瘦削的身形在熹微晨光里绷紧如弓,眼中却射出异样锐利的光芒,直刺人心。
“我写的是人心!是世相!是活生生的人欲!完全不是儒法中那些照本宣科的过期货,怎能不快意风流?”
“我写的是情感,是真相,是坦荡荡的人生!完全不是庙堂上那些假道学念的倒头经!怎不能糊口养家?”
他抓起桌上那一卷《无声戏》稿本,用力拍在桌上,震得灰尘簌簌而落。这稿本,是他昨夜赶工奋笔疾书而成,墨迹还未干透。
“演……必须演……按我写的演!”
“要演得活色生香,演得入骨三分,演得台下那些道貌岸然、心里却猫抓似的假正经坐不住凳子!自有铜钱滚滚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却也点燃了在座这些底层艺人眼中微弱的希望之火。
虽说干劲有了,但真正排练起来,依旧困难重重。就拿少些舞台经验的云官来说,让她来演闺秀,举止间总带着勾栏习气,尤其是眼波过于轻佻,一看就是从烟花渊薮出来的。
李渔让云官头顶一碗水,练习行走坐卧,眼波流转处,须似秋水含情又暗藏锋芒,那水一滴不许洒。
还有那个叫阿丑的丑角,插科打诨流于粗鄙。李渔对阿丑的念白逐字推敲,既要俗得掉渣,引人发噱,又要俗中藏巧,暗讽世情。
“记住,嬉笑怒骂,皆是文章!你们不是在扮戏,你们是在替这世道画像……”李渔常常在排练间隙,为众人讲解市井百态、人情冷暖,那些伶人懵懂的眼神,渐渐也有了神采。
首演演出,定在秦淮河畔一处临水的敞轩,名唤“流觞阁”。李渔咬咬牙,倾尽所有卖稿的所得,又向那位赏识他的张书生借了些印子钱,置办了几件鲜亮行头,虽非绫罗绸缎,却也色彩明丽。
开锣那夜,流觞阁内烛火通明,映得秦淮河水波光粼粼。水汽氤氲中,台下看客渐渐坐满,一半是贩夫,一半是商贾、胥吏、帮闲清客,亦有几个纱帽微服者隐在角落暗影里,看不清面目。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茶点香和一种隐隐的期待。
鼓板一响,《怜香伴》开场。那旦角云官甫一亮相,眼波流转处,已带了几分李渔调教出的“欲说还休”之态。
唱的是闺阁心事,词句间却暗藏机锋,将男女那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借风月之名,剥得赤裸裸又妙趣横生。
台下诸人先是屏息,继而窃笑,终至哄堂!尤其演到那“假凤虚凰”的关目,伶人眉眼传情,身段撩人,唱词更是大胆泼辣,直指人心之中的欲念。
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看得张大了嘴,手中茶盏倾了,茶水顺着绸裤流下竟浑然不觉。
角落里那几个微服官员,初时还强作矜持,正襟危坐,渐渐也忍不住以袖掩口,肩膀耸动,其中一个山羊须的老者,更是笑得呛咳起来,尴尬地掩面,见左右无人在意,又开始大笑。
满场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铜钱、碎银如雨点般掷向戏台,叮当作响。后台的伶人们手忙脚乱地捡拾,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李渔独自站在台侧最深的阴影里,脸上一片冰冷的疲惫与疏离。
这热闹,这成功,是踩着他昔日视为圭臬的斯文扫地的残骸得来的。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孔圣人在云端叹息。但不到半分钟,那片愁容,就在喝彩声中就消失了。
散戏后,班子里一片欢腾,胡琴胡咧着缺牙的嘴,提议去码头边吃滚烫的鸭血粉丝汤庆功。
李渔推说疲累,独自离了流觞阁,沿着秦淮河漫无目的地走。水声潺潺,画舫笙歌隐隐,脂粉香气混杂着晚风,腻得人发慌。
不知不觉,竟走到清凉山下。夜色中,但见山麓一处新辟的园子,竹篱疏朗,灯火星星点点,不似富贵人家的雕梁画栋,倒有几分山野逸趣。
园门上悬着灯笼,映着两个朴拙有力的大字“随园”。园墙外新贴着一张字迹疏狂的告示,墨迹犹湿:
“随园者,随便之园,随意之园,随心之园也。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竹签书签,随意自取;清茶粗点,随意自便。惟禁刀火刻划,免遭府衙啰唣。宿处?嘿嘿,寒舍无锦衾,恕不奉陪!——园主袁枚谨白”
李渔正看得入神,咀嚼着这“三随”之意,忽听身后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慵懒与不羁:“这位兄台,可是被我这‘三随’之园的歪理邪说勾住了魂?”
回头一看,一个身着半旧青布直裰的中年文士,手持一柄素面折扇,意态闲适,眉宇间却自有一股落拓不羁的清气,正是此间主人袁枚袁子才。他身边跟着个捧书的小童,好奇地打量着李渔。
李渔忙拱手,报上名号:“笠翁李渔,冒昧打扰。见子才兄这告示,坦荡率真,不媚不俗,心生向往。”
“笠翁?”袁枚眼睛一亮,折扇“唰”地收起,上前一步,“可是那写《怜香伴》、组‘芥子班’,今夜在流觞阁引得满堂喝彩的李笠翁?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他抚掌大笑,“妙极!你那戏文,可比那些个道学先生讲的‘子曰诗云’有趣多了!字字珠玑,句句挠在痒处!快请进!我这随园里啊,正缺兄台这等妙人!”不由分说,拉了李渔便踏入园中。
园内景致果然疏朗天然,不事雕琢。竹影婆娑,石径蜿蜒,引向几处茅亭竹舍。虫鸣唧唧,更显清幽。
袁枚引他至一临水竹亭,名“听篁亭”。童子默然奉上清茶,是雨前龙井的香气。袁枚笑道:“我这儿,竹签随意取,书卷随意翻,呆到几时都随意。清风明月不收费。”
他促狭地眨眨眼,指着西边一处灯火通明、传来些轻微的斧凿之声的院落,“西苑正在赶修,乱……莫去!”
又指向南面一座黑黢黢、藤蔓缠绕的月亮门,“南门嘛……”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南无阿弥陀佛!因我那劳什子《子不语》正写到紧要处,妖气太重,为免惊扰四方,永久封闭!莫问,莫问,莫问……”说罢,哈哈大笑。
月色如水,倾泻在亭外几竿修竹上,筛下斑驳光影。
袁枚谈兴甚浓,论及当今文坛腐气冲天,尽是陈词滥调。官场倾轧如虎狼争食,虚伪透顶。言辞犀利如刀,却又妙语连珠,令李渔耳目一新。
说到李渔戏文,更是拊掌激赏道:“大妙!大妙!以俗破雅,以真破伪!那些个正人君子,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兄台笔下,不过撕开那层遮羞布罢了!何罪之有?何伤风雅?”
不知不觉,月上三更天。袁枚提起石案上一只细颈白瓷酒壶,壶身绘着疏淡墨竹,为李渔满斟一杯,“来!敬这浊世里,敢说几句戳心窝子真话的痛快人!”
清冽的酒液入喉,带着竹叶的清气。李渔胸中那股郁结多时的浊气,似乎被这月色、这竹林、这袁子才的狂言妄语稍稍冲淡了些。
这随园,倒真是一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异数。亭外竹叶沙沙,仿佛也在应和着亭中这不拘一格的清谈。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