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笠翁游世篇(壹)
part one:功名碎尽文心始 市井谋生盗版猖
崇祯十六年,癸未。
科春闱,放榜日。
贡院墙外,人头攒动如沸水之沫,还未滴落便瞬间蒸发殆尽。
泥泞的地面,被无数双或新或旧的靴履踩踏得污浊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股绝望与狂喜交织的焦灼气息,刺激着人体内暴躁且亢奋的荷尔蒙。
此时,人群中露出一个脑袋,脸上清秀的五官略显疲惫。此人叫做李渔,彼时尚唤着谱名李仙侣,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却略沾灰尘的襕衫,挤在喧嚣的人潮里。
他先从榜头那朱砂淋漓的“一甲三名”处寻起,目光如篦子般细细筛过每一个名字,继而转向二甲、三甲,最后不甘心地又在密密麻麻的副榜、同榜中搜寻数遍。
“李仙侣”三字,终是杳如黄鹤,踪迹全无。倒是周遭的喧嚷贺喜声、嚎啕痛哭声,潮水般涌来退去,将他独独晾晒在这片喧嚣的荒漠里,一颗心直坠入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十年寒窗苦,磨秃的笔头堆成了小山,抵不过榜上一纸无名,呜呼哀哉!他失魂落魄,步履踉跄,如一片被秋风扫落的枯叶,踅回寄居的破庙。那身上的襕衫,此刻皱如咸菜,沾满墙灰尘土,后背一片冷汗浸透的冰凉。
行至半途,桥洞下蜷缩着一位老乞丐,须发如霜,破碗空空。李渔下意识去摸袖中仅余的几枚铜钱,触手却空。
那老乞丐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稀疏的大黄牙:“小哥……也落了榜?”那洞悉世情的眼神,比任何嘲讽都更刺人。
李渔面皮上一热,低头匆匆而过,只听身后传来老乞丐沙哑的吟哦声:“功名纸一张,浮云遮望眼……不如讨饭郎,自在桥洞眠……天被地作床,浮游人世间……”字字敲在李渔的心头。
连夜,李渔启程回了金陵城。
半年后,天崩地陷的凶信裹着血腥气从京师传来。闯王破城,崇祯帝自缢煤山!大明王朝两百七十余年的江山,竟如纸糊的楼阁,在轰然倾塌中化作了瓦砾。
还没等李渔从亡国的悲伤中走出来,那“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严令,指示着刺骨的剃头担子穿街过巷。剃头匠手中的剃刀寒光闪闪,如同一道道催命的符咒,搞得人心惶惶。
那日,李渔被强按在破庙前的石墩上,冰冷的刀锋贴着头皮迅速划过,青丝簌簌而落。完事后,他抚着自己被迫剃去前半部、仅余金钱鼠尾的发顶,对着破庙里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惨白失魂的脸。
这剃发,剃去的何止是顶上烦恼丝?分明是读书人赖以存身的最后一点体面与根骨!奇耻大辱,灼心烧肺。他狼狈地回到家中,抓起案上那支秃笔,狠狠摔在地上,笔杆应声而断。
功名碎了,家国亡了,这百无一用的身子,总得寻条活路。他翻出箱底仅余的十几卷旧书稿。那些书稿,多是他年少时游戏笔墨的传奇话本、市井俚曲。
某日,他硬着头皮,踱至金陵城最是鱼龙混杂的夫子庙前。寻了块略微干净的石阶,铺开一方洗得发白的粗布,将几卷手抄稿本小心排开,心尖却抖得厉害。
过往行人投来异样目光,如芒在背。卖菜翁的吆喝、算命先生的摇铃声、青楼女子的娇笑,汇成一股市侩的洪流,将他那点可怜的斯文冲刷得摇摇欲坠。
他喉头滚动数次,终于鼓足残勇,那叫卖声却细若蚊蚋,瞬间淹没在市声鼎沸里:“新……新酿的传奇话本……三文钱……三文钱一出……”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卑微。
一个油头粉面的青皮闲汉晃荡了过来,乜斜着眼,随手抄起最底下那一卷《肉蒲团》的残稿,草草翻了几页,看到“软玉温香”、“云雨巫山”等字眼,嗤笑道:“哟嗬!书生也卖起这调调儿来了?有点意思!”
青皮闲汉用右手从腰间摸出三枚油腻腻的铜钱,晃了一下“啪嗒”丢在地上道:“嘿……爷赏你的!再写点带劲儿的!”那铜钱砸在粗布上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像一记耳光抽在李渔脸上。
李渔的指尖冰凉,却也只能默默捡起那沾着汗渍的铜钱,屈辱的火焰在眼底无声燃烧,但很快就熄灭了。旁边一个卖泥人的老汉,看着这一幕,无声地摇了摇头。
当然出摊出得久了,也会遇到个把“知音”。那日摊前就来了一位青衣书生,面容清癯,拿起一卷《风筝误》,默默翻阅良久,不忍离去。
李渔正忐忑,那书生忽抬头,眼中竟有赞许之色:“兄台笔底波澜,虽涉风月,却暗藏机杼,将世情矫饰、人心叵测,借儿女情态剖解得淋漓尽致。尤其这‘误’字,妙哉!”
书生掏出十文钱,郑重放在布上,“此卷,值当一壶好酒。”寥寥数语,如久旱甘霖,滋润了李渔几近枯竭的心田。此人姓张,后来成李渔早期不多的知交,两人经常在市井茶寮中谈文论世。
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李渔写得极勤。白日里,他不再羞于混迹市井,蹲在茶馆角落,听贩夫走卒的俚语村言,同时观察三教九流的言行举止。
夜间就着昏黄油盏,笔下流淌出《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等戏文。故事新奇曲折,言辞大胆泼辣,兼有市井男女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荤腥心思与狡黠智慧,竟渐渐闯出名头,人称“湖上笠翁”。
夫子庙前他那小小摊档,渐有主顾围拢,甚至有书坊老板前来预订新稿。铜钱叮当入袋的声音也稠密起来,虽不能大富,总算糊口有余,那破庙的泥地,似乎也踏实了些许。
未曾料,世俗人生不如水,等闲平地起风波。那日李渔正给一位老主顾包起新出炉的《玉搔头》稿本,忽闻街角人声喧哗,也有人摆摊售书抢生意。
此时的李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文弱书生。在送别老主顾之后,他三步并作两步,挤到对方的摊位上一看,老肺几乎当场就被气炸了!
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书贩,拿着高音喇叭,大肆叫卖。摊位上赫然摆着《笠翁传奇新编》。素封的雕版印刷,墨色尚未干透,清秀的宋体字整齐划一。
李渔赶忙打开那书籍,书中的内容赫然是他呕心沥血、尚未示人的新作《凰求凤》!
但见那书贩凑过来,唾沫横飞地叫嚷道:“新鲜热辣、强势出炉的‘湖上笠翁’新本作!十文一本,十文一本,回馈新老客户,特价买二送一咯……比那些手抄的便宜多啦!”
李渔眼前发黑,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一把揪住书贩那一双油腻的衣领:大声喊道:“未经吾同意,居然敢盗印吾作品,堂而皇之在此地售卖……尔等无耻!剽我心血,坏我名声!”
那书贩不但毫无愧色,架开李渔的双手,还反手用力一推搡,将李渔推到在地上。
紧接着浓稠的唾沫星子直喷了李渔一脸:“呸……穷酸!哪个写了字不许人印?你李渔的名字刻在纸上了?笑话!有本事告官去,别在这里妨碍小爷做生意……你可知我爸是李刚?”
周围看客迅速围拢,哄笑指点,有人低语:“这李渔,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倒不许人印了?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
还有人趁机从摊上抢抓两本盗版书,趁书贩不留意,偷偷塞进兜里就溜走了。
李渔喉头腥甜,浑身发抖,环顾四周那一张张或麻木或嘲弄或贪婪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攫住了他。
这不堪的浊世,讲什么斯文体面?讲什么心血道义?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像被抽干了生机的行尸,踉跄着挤出了人群。
身后,那书贩得意洋洋的叫卖声,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利刃,穿透那喧嚣,直扎入李渔的耳膜:“来一来,看一看,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新鲜的‘李渔’新本……‘李渔’新本!十文一本!量大管够!”书贩故意将“李渔”两字,脱得又响又长。
此刻,夕阳将夫子庙的飞檐染成血色。李渔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摊位,俯身攥起一本手抄稿本,浓烈的血腥味在嘴角翻涌。
他知道,好不容易整个小生意,算是被“绝路”了。要么在盗版的泥潭中溺毙,要么……另辟蹊径,杀出一条血路。一个更为离经叛道的念头,在绝望的灰烬中,如野草般在他的心底疯狂滋长。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