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秦淮烟笼纱(壹)
part one:桃叶渡头初相见,青溪阁上墨痕新
崇祯七年,暮春。
秦淮河上的茉莉画舫,刚褪去那层冬日的锦幔,又换了藕荷色的轻纱。两岸垂杨轻佻地蘸着水,绿影里晃着招展的酒旗。此刻,正是“梨花似雪柳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的时节。
卞玉京立在自家“潇湘馆”的水阁窗前,正临着那桃叶渡,指尖捻着一方素绢,看水面上漂过几片残红。忽然,听得画舫中有人击节而歌,唱的是她新填的那首《醉桃源》:“清溪尽处是侬家,门临两岸花。东风忽送卖珠车,香尘逐去鸦……”
歌声清越,带着三分吴音软语的婉转,又透着几分失意文人不羁的洒落。卞玉京心头微动,抬眼望去,只见那画舫青幔半卷,舱中坐着几个锦衣文士。
居中一人面如冠玉,长身而立,手中摇着泥金折扇,正是翰林院的编修吴梅村。她曾在阮大铖的文宴上见过对方一次,彼时他高谈阔论,论及边防军务时眉目间英气勃发,与此刻船上指点江山的模样竟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酒后的疏狂。
“卞姑娘,又在构思新词了么?”身后传来侍女公孙绿萼的娇俏声音,绿萼丫头从小跟着自己,已经有些年头了。“方才吴老爷的船在渡口停了片刻,遣人送了这帖子来。”
卞玉京接过洒金薛涛笺,只见面上是吴梅村的几行行楷,笔力秀逸洒脱:“久慕玉京姑娘诗名,今夕月白风清,敢请移玉青溪阁,一叙雅怀。”
她的指尖划过“玉京”二字。想起上次文宴上,吴梅村曾笑着说她的名字“如瑶台仙子,不染凡尘”。彼时她只当是文人客套,此刻见了这帖子,心湖之中竟无端起了涟漪。
“回吴老爷的话,就说我……”她顿了顿,想说“身体不适”几个字。却又想起他船上那几声清唱,终究还是违心的改了口“说我戌时准到。”
绿萼抿嘴一笑:“姑娘可是看中了吴老爷的才情?我瞧他今日在船上,瞧姑娘水阁的眼神,可不像寻常看客呢。”绿萼俏皮,似乎也没有了主仆的分寸。
卞玉京脸颊微热,并不答话。转身取了挂在墙上的琵琶,拨了拨琴弦,音色清泠如碎玉,沉入碧海无处寻。她自小便在秦淮长大,见惯了王孙公子的殷勤,文人墨客的追捧,早已心如止水。
可吴梅村不同,他是科场俊彦,翰林清贵,有着大好的前程。却偏偏对她这风尘女子另眼相看,在那份赏识里面,似乎藏着些超越色相的灵犀。
戌时三刻,卞玉京乘了一艘小舫,赶到了青溪阁。阁中早已设下雅宴,除了吴梅村,还有几位名士。其中,亦有“秦淮八艳”中与她相熟的陈圆圆和董小宛。
陈圆圆穿了一身水绿软缎袄裙,鬓边斜插一支珠花,见了她便拉着手笑道:“玉京妹妹可来了,方才梅村先生还在说呢,你的《醉桃源》道尽了秦淮春色,只可惜少了些闺中情趣呢。”
吴梅村起身相迎,目光落在卞玉京身上,见她着月白罗裙,略微施了些粉黛,鬓边簪了一只白兰花簪,清雅如月下的修竹。吴梅村不由得抚掌道:“玉京姑娘果然是‘天然去雕饰’,吴某今日有幸,得见仙子临凡。”
席间觥筹交错,吴梅村谈锋甚健,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卞玉京亦抚琴相和,弹的是一曲《汉宫秋》,弦音凄楚,诉尽深宫寂寞。听到动情处,吴梅村兀地放下了酒杯,慨叹道:“姑娘指法,既有嵇康之清峻,又有蔡文姬之悲怆,真乃仙技也。只是这曲子太过伤怀,吴某斗胆,想请姑娘另奏一曲,如何?”
卞玉京抬眸看他,只见他眼中满是恳切,不似寻常客人那般的狎昵。她颔首一笑,换了一支《高山流水》,指尖流淌出泠泠琴音,如清泉流石上,松风入弦中。
吴梅村闭目聆听,待一曲终了,抚掌叹道:“妙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玉京姑娘,吴某不才,愿以拙诗相和,以应这绝美、绝佳、绝妙的景致。”
说罢,他命人取来纸笔,挥毫而就:“钿毂春浇斗鸭栏,青溪路接秣陵关。玉京当日梳云髻,半为檀郎尽日闲。” 诗中“玉京”二字嵌得自然,“檀郎”之谓更是露了几分情愫。
卞玉京接过诗笺,只觉脸颊发烫,心头那道涟漪,竟化作了漫天桃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只是那些和桃花河桃花香,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得见、闻得见。
席散时已是三更,吴梅村亲自送她到渡口。月下的秦淮河静如墨玉,画舫上的灯影在水面漾开细碎的金波。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玉京,明日我便遣人去潇湘馆,替你赎身。”
卞玉京身子一震,抬眼望他,只见他眼中星光闪烁,满是郑重。她想开口说什么,却觉得喉咙发紧,最终只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吴梅村的画舫消失在夜色中,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热,而那方素绢上,不知何时已被她绞出了细密的褶皱。
回到潇湘馆,绿萼见她面带红晕,笑着问道:“姑娘可是应了吴老爷?”
卞玉京坐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微红的眼眶,轻声道:“他说……明日遣人来。”
绿萼拍手道:“太好了!姑娘总算能脱离这风尘了!”
可卞玉京还是有些莫名的心慌,她想起方才吴梅村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犹豫,想起他谈及朝政时眉头紧锁的压抑。她忽然觉得这秦淮河的夜色,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静。
窗外,不知谁家的画舫也传来了弹唱声,唱的竟是陈圆圆常唱的那支《圆圆曲》:“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歌声缥缈,在夜风中散成碎片。卞玉京吹灭烛火,躺在床上,听着秦淮河的水声,直到天明。她不知道,这场初遇,究竟是缘,还是一场注定要将她卷入深渊的劫。
欲知后事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