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周瑜独立帅船船头,白袍轻甲,身姿挺拔如岸边的青松,目光却似鹰隼,穿透江面上渐起的薄雾,死死钉在西北方向那片水天交接的昏黄之处。
那里正是曹魏的水师大营。
鲁肃踩着吱呀作响的船板,行至周瑜身侧,语气凝重如铁。
“都督,斥候来报,曹军前锋已近百里。彼众我寡,悬殊若此,纵有长江之险……”
他话未尽,忧虑却已如江上寒雾般弥漫开来。
周瑜嘴角微扬,那并非轻松的笑意,倒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
“子敬所虑,瑜岂不知?然彼北军,何曾识得这大江性情?”
他霍然转身,袍袖迎风展开,如一面战旗。
“传令:起‘苍龙’!”
号令层层传下,巴丘狭窄的江段骤然活了。隐藏于两岸山坳与芦苇荡中的无数吴地舟船,如蛰伏已久的群鱼,迅速游弋而出。
舟上皆是赤膊的精壮汉子,他们吆喝着整齐的号子,将一根根黝黑沉重、粗如壮汉臂膀的巨大铁链从水中缓缓拖拽而起。
铁环相扣,发出沉闷刺耳的“铿锵”之声,其上密布狰狞铁刺,寒光慑人。
这些巨大铁链并非简单拉起,而是巧妙地通过江底预设的巨型铁桩与两岸山岩上嵌入的沉重绞盘紧紧固定。
巨大的绞盘被数十名士兵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铁链随之绷紧,离水面仅余丈许。
又有小船穿梭其间,将无数削尖的巨木绑缚在铁链下方,形成水下拒马。
更有机巧处,士兵们将粗大的竹筒捆绑于铁链之上,使沉重铁索得以漂浮水面,却又在关键位置覆以渔网、水草伪装,远观只如寻常漂浮杂物。
鲁肃望着这横贯大江、宛如一条蛰伏待噬的黑色恶蛟般的铁索阵,眉头紧锁。
“都督此阵,固若金汤。然……铁索横江,亦阻我水军回旋之路,若曹贼火攻……”
周瑜目光灼灼,映着江流。
“子敬,火攻需风,需近,需船密——此阵,便是专等他来撞个‘密’字!”
他猛地一挥手。
“伏火船,备!”
曹军前锋,由夏侯惇率领,浩荡船队终于闯入巴丘水域。遥望江面,只见几段可疑的浮筒随波起伏,江流亦无甚异常。
“哼,江东鼠辈,技止此乎?”
夏侯惇立于楼船之巅,轻蔑冷笑。
“传令,斗舰在前,蒙冲随后,全速推进!踏平此隘!”
巨大的战船鼓满风帆,桨橹齐动,破浪疾行。眼看前锋斗舰群即将冲过江心,骤然间,江底仿佛有沉睡的恶龙被惊醒!
数艘冲在最前的巨大斗舰船底猛地传来令人心悸的、木材被巨力撕裂的“喀嚓”爆响,紧接着便是船身剧烈震动的闷响——它们狠狠撞上了水下那些削尖的巨木。
船体剧烈倾斜,甲板上曹兵猝不及防,惊呼着如断线木偶般纷纷栽入冰冷的江水中。
“水底有桩!停船!快停船!”
惊惶的嘶喊划破江面。
然而,巨大的惯性驱使着后方蒙冲战船依旧向前猛冲。
就在此时,那些看似无害的浮筒附近,黝黑的“苍龙”骤然昂首!
粗大的铁链被绷紧到极致,猛地从伪装下弹起,带着哗啦啦惊心动魄的巨响,露出狰狞的铁刺獠牙,正正拦在蒙冲战船前方!
“砰!轰隆——!”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连续炸开,如同天罚之锤狠狠砸落。
冲势凶猛的蒙冲战船结结实实地撞上铁索。坚固的船头在粗粝的铁环和尖锐的铁刺面前脆弱如蛋壳,瞬间木屑横飞,船体被撕裂开巨大的豁口。
冰冷的江水疯狂倒灌,船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下沉。
船上的曹兵魂飞魄散,惨叫着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奔逃推搡,如同沸汤中的蚂蚁,不断有人坠入湍急的江流,被浑浊的江水吞噬卷走。
“放!”
周瑜立于帅船高处,令旗如雷霆般劈下。
早已埋伏在两岸芦苇丛中的吴军轻舟,如同嗅到血腥的鲨群,猛然窜出。
这些小船吃水浅,船头堆满浸透油脂的干柴茅草,船尾士卒奋力划桨,船身如离弦之箭,精准地顺着铁索阵预留的狭窄水道,直扑陷入混乱、挤作一团的曹军船阵核心。
“掷火油!”
吴军小校嘶声厉吼。
无数陶罐划着弧线砸向曹船,粘稠的黑油在甲板、船帆上迸溅流淌。
紧接着,燃烧的火箭如密集的流星火雨,带着刺耳的尖啸覆盖而下。
“轰!呼呼——”
烈焰瞬间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涂满火油的船帆与木料。
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染成狰狞的暗红。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在挤撞在一起的草船间疯狂蔓延、跳跃。
燃烧的船体发出噼啪爆响,成为一座座漂浮的火葬堆。
焦臭与皮肉烧灼的气息弥漫江天,绝望的哀嚎声穿透烈焰与波涛的轰鸣,令人闻之胆裂。
江面上,赤红的火焰与铁索幽冷的寒光交织在一起,映照着无数扭曲坠落的焦黑人影,宛如炼狱之景。
夏侯惇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前锋精锐在铁索与烈火中化为飞灰,心胆俱寒,嘶声力竭。
“撤!快撤!!”
残存的曹舰在火海与浮尸间仓皇掉头,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退向水天相接的昏黄深处。
帅船之上,吴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江涛。
鲁肃看着眼前这片由铁索、烈火与残骸构筑的胜利屏障,长舒一口郁气,却又下意识望向那几根横亘江心的巨链,铁环在烈焰映照下幽光流转。
“都督,此‘苍龙’今日虽立奇功,然其形已露……若曹贼不惜代价,以巨力强攻一点……”
周瑜唇边那抹刀锋般的弧度更深了,他负手而立,江风吹动他雪白的战袍,宛若临江欲飞的鹤。
他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北方那片象征着无边压力的、更为深沉的昏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欢呼与江风。
“子敬所虑,深水之下,岂止一链?‘苍龙’有逆鳞,亦有断尾求生之能。”
他微微一顿,语气斩钉截铁。
“江东之水,便是墨;这铁索,便是笔!曹孟德纵有千帆,亦休想轻易在我周瑜的江面上,写下他的一字!”
江风猎猎,卷起战袍。
远处,曹军溃败的帆影在烟与火的尽头挣扎沉浮,而脚下,那道冰冷的铁索巨链在血色江水中沉浮,寒光幽邃,如同深埋于大江血脉中的一道古老箴言——这长江之水,终究不肯轻易改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