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戳进陈到的耳膜,也刺醒了半昏迷的刘备。
刘备浑身一震,艰难地抬起头。冰冷的江水顺着散乱的花白鬓角流淌,浸透了单薄的衣甲,更添刺骨寒意。
他脸上还残留着徐庶温热血迹干涸后的暗红,那双素来以仁厚坚韧着称的眼眸,此刻却布满了血丝。
“徐……公明……”
刘备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
陈到的心在徐晃声音响起的刹那便沉入了无底深渊。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比这刺骨的江水更甚。
但他没有犹豫!几乎在徐晃话音落下的同时,陈到如同被激怒的受伤猛兽,猛地发出一声低吼!他左手闪电般探向腰间——那里仅剩一把短剑!
寒光乍现,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短剑狠狠掷向船首的徐晃!
短剑化作一道微弱的银线,在血色夕阳下显得如此徒劳。
与此同时,他右手猛地抓住身边漂浮着的一块船板碎片!
他拖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刘备,双脚在浅滩的碎石和淤泥中奋力蹬踏,激起浑浊的水花,拼了命地朝着江湾内侧、一片相对茂密的芦苇荡方向扑去!
那是视野中唯一的、渺茫的遮蔽!
“哼!”
徐晃冷哼一声,面对那飞来的短剑,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
他身旁一名亲卫眼疾手快,手中长矛随意一磕,“当啷”一声,那柄短剑便无力地坠入江中。
“放箭。”
徐晃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他巨斧微微一顿,指向那在浅水中踉跄奔逃的两道身影。
“诺!”
船楼上的传令兵厉声应和,手中令旗猛地挥下!
“嗡——!”
弓弦齐鸣的震颤瞬间压过了江涛!
数十支劲矢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蜂,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朝着浅滩上那蹒跚的身影攒射而去!
箭矢覆盖了那片狭窄的区域,几乎断绝了所有闪避的可能。
就在陈到拖着刘备跃入江中的那一刻,张飞与马超的搏杀已至白热化!
“马孟起!给俺滚开!!”
张飞环眼赤红如血,额角青筋虬结,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
徐庶的血仿佛在他眼前燃烧,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丈八蛇矛不再是兵器,而是他狂暴怒火的延伸!矛影如山,带着摧毁一切的蛮横力量,每一击都卷起腥风血雨,砸向马超时都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
马超银甲上已溅满血污,有敌人的,也有自己虎口被震裂渗出的。他面容冷峻如万载寒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狂怒的张飞。
西凉锦马超的骄傲不容许他退却,虎头湛金枪在他手中化作游龙,枪法精妙绝伦,点、刺、挑、扫,如疾风骤雨,又似穿花蝴蝶。
他不再与张飞硬撼神力,而是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和精妙的枪术,将“缠”字诀发挥到极致!
枪尖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蛇矛的重击,或贴着矛杆直削张飞手腕,逼得这头暴怒的巨兽不得不回防,硬生生将他困死在方寸之地,无法向船舷靠近半步!
“杀!杀!杀!”
张飞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咆哮,狂怒几乎吞噬了他的心智。
他一矛横扫,逼退马超半步,眼角余光却瞥见陈到拖着刘备跃入江水的最后一幕!那抹决绝的入水身影,如同最后的信号。
“大哥——!”
张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无尽悲愤与不甘的狂吼!这声吼叫震得马超耳膜嗡嗡作响,动作也为之一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心神激荡的刹那!
“嗖——!”
一道乌光,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带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自黄忠所在的楼船方向破空而至!
猝不及防之下张飞直接被射中,箭矢强大的力量,直接将张飞掀翻入江水之中,江水中涌出汩汩血水……
冰冷的江水没到膝盖,碎石硌着脚底。陈到拖着刘备,每一步都沉重如同灌铅。身后,那死亡的尖啸已然迫近!
“主公!趴下!”
陈到目眦尽裂,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同时猛地将刘备向前扑倒,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覆盖在刘备背上!
“噗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
数十支劲矢狠狠扎入水中,扎在滩涂的淤泥碎石上,更有数支,无情地穿透了陈到的背甲、腰肋、大腿!鲜血如同妖异的红花,在浑浊的江水中骤然绽放、扩散。
“呃啊——!”
陈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他覆盖在刘备背上的双臂,却如同铁箍般,纹丝未动!
温热的血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浸湿了刘备冰冷的后背。
“叔……叔至……”
刘备被压在下面,感受着背上那沉重而滚烫的身体,以及那无法忽视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颤抖,绝望的泪水终于混着血水和江水,汹涌而出。
徐晃立于船首,巨斧依旧横持,冷漠地看着浅滩上那惨烈的一幕。
看着那个白毦统领用血肉之躯为自己的主公挡下箭雨,看着他身中数箭却依然死死护住身下的人。
徐晃的眼中,那丝复杂之意更浓了。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第二轮箭雨的发射。
江湾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江风呜咽,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陈到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陈到强忍着撕裂般的剧痛,撑起一点身体,让刘备得以喘息。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片死寂般的平静。
他看向船首那高大的身影,声音嘶哑,却清晰地穿透江风。
“徐将军……虎威犹在……末将陈到……今日……护主……死战……至……最后一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泊里捞出来,带着生命的重量。
他颤抖的手,缓缓摸向腰间——那里已无兵器,只剩一片空荡。
徐晃沉默地看着滩涂上那两个血人。看着刘备花白散乱的头发,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痛与绝望,看着他昔日也曾意气风发的“刘备,如今如同丧家之犬般匍匐在自己的箭下。
看着陈到那濒死仍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烧的决绝。
良久,徐晃那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杀伐,多了几分沉凝的慨叹,在寂静的江湾中回荡。
“玄德公,事已至此,天命难违。下马受缚,徐某保你性命,不失公侯之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到。
“至于这位忠勇之士…若肯弃械,亦可活命。”
“活命?”
刘备在陈到的支撑下,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泪交织,却忽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他环顾四周,滚滚长江东逝水,残阳如血,身后是追兵的喊杀,身前是绝路。
徐庶的血还在他指尖残留着温度,陈到的血正浸透他的衣背。
他缓缓摇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公明……你我皆曾为大汉之臣……今日……备……宁死于长江鱼腹之中……亦……不降……曹贼!”
他挣扎着,试图推开陈到,想要独自站起,面对那如山巨舰,面对那冰冷的巨斧。
陈到感受到刘备的意图,覆盖在刘备背上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
他艰难地抬起头,迎着徐晃的目光,咧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是死志,是嘲弄,更是对刘备话语最决绝的回应。
徐晃看着刘备眼中那宁折不弯的火焰,看着陈到那无声却重于千钧的惨笑,握着开山巨斧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敛去,只剩下冰冷的、属于曹魏大将的绝对理性与肃杀。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开山巨斧。冰冷的斧刃在血色残阳下,反射出刺破绝望的最后一道寒光。
巨舰船舷,一排排弓弩手再次张开了冰冷的弩机,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点,密密麻麻,对准了浅滩上那两个相拥的、再也无力移动的身影。
呜咽的江风,卷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息,掠过死寂的江湾。